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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京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万崇和林薇,在忙着策划另一场婚礼。
准确地说是一场金婚纪念仪式,这对老夫妻五十年风雨同舟,沟通过程中得知,白头偕老的背后却是一地鸡毛,我知道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这样想显得煞风景,但不得不承认,我对爱情对婚姻太悲观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啰受那天万崇的话的影响,还是在用“得不到也没关系,反正得到了也也未必开心”的偏激理论自我安慰。
我现在丧得要命。
好不容易,工作临近尾声。助理小敏拿着两杯咖啡进来,递给我一杯后,凑近些神秘兮兮地悄声说:“咖啡是尹总准备的。他知道你今天在这里工作,在外面等着接你下班呢。虽说他颜值比上回找你要联系方式的万崇差点,但社会地位高啊。”
我喝咖啡的动作一顿,朝她过来的方向望了眼,自然是看不到当事人的,收回视线用玩笑化解这个话题:“我看出来了,你很热爱这份工作,下次再有跟相亲平台的合作,我还带你去,你不当红娘可惜了。”
小敏被我说得咯咯笑。
尹珉算是我的领导,年轻有为,品貌俱佳,我刚进公司便对我照顾有加,不过那时我有男朋友。自打我恢复单身后,尹珉才正式隔三差五地约我。
他总有花样百出的约会方式,从不吝啬表达爱慕。比如这天,尹珉接我下班时,便问起:“这周末有空吗?我买了两张音乐会的票,想邀请你一起去看。”
“周末应该不行。我需要去医院看望朋友。”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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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是看望朋友。林薇从晴荷回来后,再次住进了医院。长途的奔波和情绪的剧烈起伏,让她病情有些恶化,经历了一次化疗,这两天才稍稍精神些,
我不知道林薇和万崇是如何沟通的,她这周正式从肿瘤科转入了安宁疗护科,在转入这个科室后自愿签署一份生前预嘱——放弃疼痛治疗,放弃心肺复苏、使用呼吸机、使用喂食管、输血、昂贵抗生素等生命支持。
也就是说,林薇正在平静地等待着生命结束的那天。
我在刚从晴荷回来时,去医院看望过林薇一次,当时林薇在睡觉。
肿瘤科住院部连空气都是苦痛的,有避开患者躲在走廊偷偷抹泪的家属,也有躺在病床上绝望地透过窗户望着那一角天空的患者,我本身是个感情敏感丰富的人,很难不被那个氛围影响到,只待一会儿便走了。
我本以为今天到医院后见到的会是一张平淡沉默的脸,但眼前的林薇比预想中要有精气神。
准确地说是旁边一个穿着病号服、剃着光头、十三四岁的小男生单方面调动着她的热情。
小男孩如数家珍般跟林薇分享自己喜欢的动漫角色,坐在病床上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似乎是什么动漫里结印的手势,嘴里还自己给自己配音效,特别的中二。他应该是知道林薇会画漫画,问她可不可以把自己画到漫画里,画一个白天在医院病房里隐藏身份,夜晚出去拯救世界的超人,还具体描述了要戴什么面具,披什么样的斗篷。
林薇明显疲于应付,但因为对方是小孩儿,便多了些照顾,哪曾想开了个口,问题便没完没了。
林薇看到我,眼底才亮起来,比过去每一次见到我都热情。她随即对那小男生说:“小猛,你先自己玩一会,姐姐招待朋友哦。”
避开小男孩,林薇才压低声音,对我道:“他太能说了,小社牛。”
我弯唇,说:“病房里热闹,有生机。挺好的。”
是有生机,完全不像是绝症患者的病房。但林薇身上带着初来这个科室的不适应,并未完全放松,没说几句话情绪便暗自低落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男生被家人带去楼下晒太阳。
我目送他们出去,林薇才跟我说小猛是白血病,长期化疗的副作用伤害很大,他的父母决定放弃有创治疗,让他转来了安宁疗护病房。
安宁疗护的病房只提供给重病危重、重度疼痛的终末期患者。人处在这个阶段,还能拥有一个好心态,真的很难得。
很快,我发现,安宁疗护病房的氛围跟其他科室的相比,十分不一样,大概得益于医生对病人积极抢救的同时,还给予了更多的关怀,每个人都活的很勇敢而精彩。
不止有热血中二想要拯救世界的少年小猛,还有一个为自己办葬礼的樊爷爷。
“樊爷爷的葬礼?他过世了吗?我昨天还见他在楼下公园遛弯。”林薇正跟前来做日常检查的护士聊天。
国人传统,死亡是忌讳的话题。饶是新时代的人,聊起时,下意识地放低声音谨慎地顾虑着。
“没。他提前给自己张罗的。”护士忙完,两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回答。
林薇没说话。
我跟着沉默,从没见过为自己办假葬礼的生者。葬礼和婚礼一样,都是文化传承的一种形式。葬礼尊重并安慰逝者灵魂,肯定其社会价值,同时让家属和亲友宣泄痛苦,表达哀思,获得心理支持和安慰,敢于面对和直视死亡,建立新的自我身份认知。我一直认为,这是给丧亲者的疗愈仪式。
活着的人为自己办葬礼,在大多数人看来,尤其是老一辈的人,这是一个很荒唐的行为。
因为这种感受太特殊,我在病房待得有些久,不知不觉到了饭点。万崇带着饭盒出现,我跟他打过招呼,随之起身,准备告辞。
“阿崇,你去送一下椰青。”林薇靠在病床的床头,说着又看向我:“椰青,你明天可以再过来吗?我们一起去参加樊爷爷的葬礼。”
我抿笑,答应下来。
万崇送我从病床出来,说:“你能来陪小薇说话,她很开心。谢谢。”
万崇赶过来得有些急,本该外翻的领口有一角掖到衣服里,我注意到,抬手帮他指了指,等他垂眼把衣服穿好时,我才回:“我能做的有限,也就来陪她说会儿话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他皮肤状态不错,黑眼圈不重,但眼底的疲惫很浓,那是一种无声无形的压力和紧迫感。
我说:“如果有需要搭把手的,随时可以找我。”
万崇只礼节性地说了句“会的”,便没再提。
离开晴荷前,我再三考虑,决定把林薇宣泄痛苦时那句“我真的好想去死,好想死”转述给万崇,让他多多关注林薇的心理健康。
万崇听完我的话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爱莫能助,良久后,试着开解道:“很多患有心理健康疾病的患者,其家属也同样该注意心理健康问题。她将你看得很重要,所以你的情绪直接影响到她,你的过分紧绷让她感受到了压力,或许你也可以改变一下自己的态度。”
医院环境空荡,消毒水味刺鼻。我能感受到,万崇在林薇面前竭力装出一副轻松的姿态,一离开病房便恢复成紧绷凝重的神情。
经过某间病房的时候,因为病房里笑声朗朗,我不自觉被吸引去了目光。是个穿着病号服、很有亲和力的姐姐,正跟来查房的小护士聊穿搭心得。
我收回视线,说:“这里的氛围真跟其他科室的病房不一样。”
万崇随之望过去的目光柔和些,很难不被这般融洽和谐的医患相处触动,落片刻后,他抬抬下巴,提醒我看某个方向:“你看那句话。”
我茫然地偏头,看到护士站后面的墙壁上写的标语——你重要,因为你是你,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依然重要。
这句话是来自临终关怀服务的创始人,一位开创性的英国女护士,西塞利·桑德斯夫人。
万崇随之念了一遍上面的句子,用的是英文,发音地道动听,令人心静。
就该是这样的,不论是谁,不论哪种方式,都应体面地死去。
可能这就是安宁疗护的意义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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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