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抱着婚纱回了房间,公式化地和婚纱店那边沟通了几句,然后又回了几条团队的消息,便陷入了极丧的发呆环节。
直到酒店房间的门敲响,我才从纷杂思绪中抽离收拾好精神。原本以为是客房服务来取要干洗的衣服,不想见到万崇站在门外。
他神容疲倦,挤出一个礼貌的笑,问:“你方便过去陪一下小薇吗?”
没等万崇想出合适的拜托理由,我一口答应:“稍等,我取一下东西,现在就可以过去。”
万崇明显松了口气。
我是个话不多,但观察能力很强的人,尤其是面对万崇。我注意到他此刻的状态,心跟着揪起来,也为自己爱莫能助感到无力。
我取了手机和工作用的电脑,抽了房卡,关门。万崇站在门侧,盯着长长的走廊尽头,不知在想什么,他的肩上仿佛压着十万大山,让人感到压迫和悲伤。
“可以走了。”
听到我的声音,万崇才移过目光,他抬步,又顿住,把手里的房卡递给我,说:“我就不进去了,小薇不想见我。”
他后半句说得十分艰难。
我接过房卡,放轻了声音,生怕惊扰到他紧绷疲惫的神经:“她……情况还好吗?”
“晚期,淋巴瘤。”万崇说。
这是一个很糟糕的情况。
我在林薇房间外站了足足三分钟,才抬手,叩响了房间门。
“谁?”
“小薇,是我。”
门板内传来拖鞋踏在地毯上的脚步声,很快房间门被打开。林薇明显已经哭过一场,眼眶红肿,整个人带着倦态。
“我方便来你房间待会吗?需要处理一点工作,但我房间网络有问题。”我抬了抬臂弯里抱着的笔记本电脑,仿佛没看出她脸色不对劲一样。
林薇没有质疑我,让开路,说:“进来吧。”
我的确有工作要忙,不算撒谎。目前手上除了要策划万崇和林薇的婚礼,还有两场婚礼在推进。其中一场婚期临近,各项工作都在收尾阶段。
我没强制发起和林薇的聊天,安静地开始工作。
没一会儿,身后传来林薇的声音,她问:“你在工作中遇到过我们这种情况的新人吗?”
我落在键盘上的双手离开,缓缓转身,面对着林薇,道:“很少。我见过最多的,是爱情败给了现实的事例,很难有人可以兑现不离不弃的海誓山盟。”
林薇靠着床头,纯白色的薄被随着她支起的双腿,拖出流畅漂亮的褶皱线条,像一朵绽放的大丽花。
林薇在许久的沉默后,开口道:“其实,我和他两年前已经分手了。”
我面露疑惑。
“我们的感情开始于一个很错误的时机,他朝着锦绣前程前行着,而我狼狈地带着一副自欺欺人、粉饰太平的假面,整日无所事事。”林薇的语气听上去如常,她已经太久太久或者准确地说从未向人分享过这些事,她心虚的、自知卑劣地不敢与人言,“刚上大学的时候,我患上了很严重的抑郁症,在江边站久了都会萌生出索性跳下去了结算了的念头。是万崇把我从那个阴暗的世界里拽出来,我从最初向他隐瞒病情,到在他的陪伴下痊愈。可没等我回归到正常人的生活几年,我身体便查出了恶性肿瘤。感觉像是老天爷跟我开了个玩笑,我的命终究是短暂的,狼狈的,无法自己做主的。更戏剧的是,在我拿到检查报告的前一天,我跟万崇吵过一架,万崇已经收拾掉自己那部分生活用品,从我们一起租的房子里搬走了。那已经算是分手了吧,在我看来是这样的。但是当他得知我的身体出了严重问题后,借口回出租屋收拾遗漏的东西,重新住了回来。我的病让万崇失去了分手的权利,他一旦离开,将会受到来自自己和外界的指责。因为责任和担当,他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期间我们吵过无数次,我无数次地赶他走,又无数次地留下他。”
我从书桌前离开,坐到了床畔,揽过林薇的肩背,帮她一下下顺着哭到哽咽的呼吸。林薇真的是太瘦了,隔着夏日衣衫薄薄的布料,我能感受到她嶙峋的骨骼,心疼得不敢用力:“万崇如果那个时候抛弃你,他就不是万崇了。我相信如果换做你,你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抛弃他。你们都是很好的人,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争吵分手,但我知道,你们之间的爱没有消失,爱只是在柴米油盐和家长里短中,换了一种形式存在着。”
“不是的。椰青,我真的,真的是一个很坏的人,如果我可以狠心地把他推开,如果我可以……”林薇深已经泣不成声,深呼吸几次,让自己情绪不会太失控,语气勉强算得上平稳,继续道,“其实有很多次,我都可以把他推开的,但都犹豫了。我以一种‘我这是让万崇继续做个好人’的借口,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对我的好,我以为这是不让他为难,实际上,却处处对他是为难。万崇这么好的人,如果不是遇到我,他的生活不会一团糟。万崇妈妈说的没错,我怎么还不死啊……我真的好想去死,好想死。可能只有我死了,万崇才会解脱,脱掉本就没有绑架在他身上的道德枷锁。”
林薇双臂环在膝盖上,抱得越来越紧,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那天林薇哭了很久,我把她哄睡着时,右边的肩膀都酸麻了。我坐回到书桌前,放空地发了会呆,然后收拾起笔记本电脑往外走。
我拉开门,看到杵在门口的万崇时,吓了一跳。我镇定神色地跨出房间,把门掩着,才低声说:“她睡着了,你要进去看看吗?”
万崇摇头,慢半拍补了句“不用”,我适才把门关住。
我和万崇站在走廊上,安静了很久。我不知道说什么,这一天的信息量太大,完全超出了我大脑的负荷,可要这样直接回房间吗?我总觉得该说些什么才好,替林薇说几句话,或者试着开解万崇几句。但我左思右想,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僵持之下,还是万崇先开口:“饿吗,我请你吃点东西吧,感谢你陪小薇说话。”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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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旁边的素食餐厅内,两人相对而坐,桌上摆了两份简餐。
万崇吃得快,大概是这两年看病寻医的波折,让他已经很久没有慢条斯理地享受过美食了。
在我快吃完的时候,万崇出声道:“介意听我说说吗?”
我搁下筷子,耐心地作洗耳恭听状。
“可能是我跟小薇刚在一起时,和在一起很久后,前后不一的表现让她失望了吧。”万崇不是个擅长检讨自己,但也不会指责别人的人,尤其是现在这个处境,他说什么都不妥当,“小薇是个对人际感情很强势的女孩,比如她推荐给身边人的电影,对方一定要看。刚在一起的时候,我为了更好地了解她,清楚她的喜好,所以很积极地观看、给反馈,然后我们会非常愉快地讨论,继而发散话题,建立更好的亲密关系。可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对她的了解程度根本不需要从某部电影或者某项爱好中挖掘,因为她喜欢的影片不是我常看的类型,所以我变得敷衍、搪塞。小薇便因此十分介意,认为我对她不在意了。”
“也可能是我前后两个阶段,太始终如一的表现,让她觉得疲惫吧。小薇时间观念很强,不喜欢爽约的人。刚在一起的时候,我被老师留住忙学生会的事,小薇可以不计较,打包了甜品来陪我,一句抱怨都没有,反倒主动说理解我的辛苦。当工作后,我依然会因为要领导临时安排下来的紧急任务,没办法去赴和她提前定好的约会,她便因此生气,说她牺牲掉画稿的时间化妆、搭配衣服,结果我轻飘飘一句加班浪费了她几个小时的心思。其实事后想想,当时的我完全可以找到折中的办法,来平衡一次次的分歧。可身处其中的我,仗着自己对对方的那点了解也好,被当时的处境影响了决策的方向也好,并没有把事情处理得漂亮。”
我适时开口:“林薇跟我说过,那段时间她辞掉了工作,全职在家画漫画,因为没有收入,整个人变得焦虑、暴躁,所以处理事情过激了。不单单是某一方的问题。”
“漫画这种创作类工作,前期回报是很低的,但我相信她是有才华的,也愿意支持她坚持这个选择。只不过,当时我们刚毕业,手头没有那么宽裕,每个月要支付住房租金和日常生活开销,还要应付随时会出现的意外支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小薇十八岁以前的人生经历过大起大落,对苦难的承受力强,所以理想化地认为钱不是生活的必需品。而我做不到认同这个观点,我的工作当时是我们两个人生活的唯一经济来源,所以我不能自由地选择结束工作的时间。”说到这,万崇突然笑了,自嘲地笑,“如果这世上的难关,都是用金钱就可以度过的就好了。”
我知道万崇这是想到了林薇的身体状况,不过我当下没往这个禁忌话题上聊,重点放在影响更轻的事上,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所以你们因为金钱争吵,最终分手了?”
“算是吧。我们吵架是因为一件很小的事。那年小薇为了给我准备生日礼物,临时找了个兼职赚快钱,是在一个晚会上演奏钢琴。林薇自小学钢琴,不是为了在这样的场合表演的。况且邀请她去的朋友,是为了羞辱作践她。我为自己没有给她提供更好的生活而自责,感觉自己非常失败。所以当我在那个活动上看到她时,第一反应是带她离开。可能是我的自尊心作祟吧,情绪起伏过大,言不由衷,小薇则因为没有完成演出便拿不到薪水而跟我生气,我们两个人之间长年累月积攒的负面情绪,在那天全部发泄了出来,话赶话说了很多伤人的话,亲手把这段感情变得面目全非。我直觉再相处下去,情况只会更糟,但我没办法看小薇留宿街头,便自己收拾了行李离开。”
我知道这是现实社会里爱情的常态,包括我自己遇到的也是这类庸俗、无聊、结局难逃死劫的感情,但我依然虔诚地希望,万崇和林薇可以幸运一些,毕竟交付真心的人不该被辜负。
总有人的存在,是让别人相信爱情的。
那天我和万崇的聊天结束在他收到林薇睡醒发来的消息后。
万崇查阅完信息,把手机收起来,说:“小薇醒了,一起回去吧。”
我应了声“好”,往回走时,语气尽量放松平和地说:“你看她还是把你当成最亲近最依赖的人,是真的离不开你。”
万崇嘴角提了提,表情幅度很轻。
我之后没再说话,落后半步望着万崇迫切赶回房间的身影。
我认为林薇说得不对——她的病,存在的意义绝对不是剥夺万崇分手的权利,而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证明爱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