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翌日,我去赴和林薇的约。只不过路上堵,到得迟了些,本以为仪式已经开始,岂料一个小插曲让这场别开生面的葬礼成了闹剧。
而闹事的人,是樊爷爷的儿子。给尚在世的人办葬礼,大多数人看来是不吉利的。没有沟通到位的青年接受不了父亲此举,大闹灵堂。家务事别人帮也帮不上,只能干看着,场面一度失控。
摆在灵堂中央封着黑白照片的相框掉在地上,玻璃破碎,黄白相间的花环扯掉后在地板上被踩出一个个脏兮兮的脚印。
我费了些事才在人群中找到了林薇,万崇也在,正在扶住她的手臂,半拥着她,避免她被混乱的人群误撞到。
“要不要带她先回去?”我走近帮着出主意。
万崇看林薇,询问她的想法:“不想回去的话,也可以去外面等一会。这里太乱了。”
情绪被细腻照顾到的林薇笑笑,说:“回去吧。”
一行三人刚走到出口处,灵堂最前方的闹剧消停些,我们驻足,回头望去。樊爷爷颤颤巍巍地走到那个支着小型麦克风的台子旁边,说:“让大家见笑了。我这个年纪,过去常被人骂老顽固,今天也潮一回,给自己办场葬礼。我儿子说得没错,这事说出去,会被人笑掉大牙的,哪里有人要咒自己去死。”
底下被气得够呛的青年别开脸,眼不见心不烦。樊爷爷笑呵呵地,继续说:“儿子,老爸我这么做,不是在迎接死亡,而是在纪念我平庸且漫长的一生。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大成就,年轻时几个关键的人生转折点都不幸运,精准地避开了各种福利、风口。我十八岁参军,在我入伍的前一年国家取消了直招士官三期转业的待遇,在我当兵的第二年,我错过了带编入伍的机会,后来又错过了毕业生直招军官的机会,后来的提干考试我因为腹泻错失机会。我这一生,过得匆匆忙忙,庸庸碌碌,不断地在失去。”
“我的妻子嫁给我的时候,我一无所有。我问她为什么选择我,她说是因为我性格好,会照顾人,说情绪价值是多少金钱都买不来的。”说到这,樊爷爷笑了笑,语气轻松而感恩。他看向底下的观众,眉目慈和又深情地盯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鬓发苍白的女人,这是他的妻子,说,“研心,这些年辛苦你了,我除了说一些花言巧语,一直没能给你提供更优质的生活。”
情因老更慈,因为时间增加了爱情的厚度。
“我的妻子为我生育了一儿一女,儿女都很优秀,如今儿子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我们有了小孙女,女儿明年也要结婚了,女婿很爱她,也很孝顺我们。”
樊爷爷站在台上说了很久,久到他现在的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这么久的专注状态,但他脸上始终带着笑,寂寥的,解脱的,清澈的。
人生海海如梦,华宴终散场。
底下有人在哭,为樊爷爷,也为自己,然后哭着哭着,也笑了。
死亡似乎不再是谈之色变的话题,不代表遗憾、悲伤。它像是连续剧最后一集最后一个剧情结束后屏幕弹出的“全剧终”,是为一个或平淡或跌宕的故事完整地告别。
我想到英文单词mortal的名词释义是凡人、普通人,而形容词释义则是终将死亡的。
是啊,我们终将死亡,有什么可怕的呢。
而樊爷爷勇敢地担当起一个为自己宣读告别词的角色:“谢谢大家愿意来到这里参加我的葬礼。今天,我在自己的葬礼上,讲述了自己平凡的一生。我以此为傲。来人间一趟,我可以坦诚地说,我过回本了,值了。”
从葬礼回来的路上,林薇跟我说:“樊爷爷退休前是专为聋哑人打官司的手语律师,公益性质的,几乎没有收入,但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不过有一年,他辩护了一起冤假错案,被报复发生了车祸,她妻子的双腿就是在那场车祸后截肢的。樊爷爷消沉了一阵,刚打起精神走出心结,便查出了肺癌,晚期。”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但他真的很乐观,就像他做的那些事一样,他这个人也是光明正大的。”林薇说。
每个人身上都是有光的,自己可能看不到,但身边人会被这股能量照耀到。此刻林薇的眼睛被樊爷爷身上的光照得闪烁,明亮。
这场葬礼让林薇像是得到了一次洗礼,前所未有的宁静。
过去和万崇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如同电影画面般在脑海中不断闪过,她紧紧地握住了万崇的手,越发肯定且看重他在自己生命中的意义。
万崇误以为她有事,偏头看过来,眼梢微动,无声地询问。
林薇抿唇笑笑,轻声说:“阿崇,我真的好爱好爱你,如果有一天,我要在自己的葬礼上讲述一生,那你将是其中具有最多戏份的角色。”
万崇回笑,说:“我相信。不需要法律界定,我依然愿意做你的第一责任人。
开始关注林薇的心理健康后,万崇尝试过脱敏治疗。
在心理医师的辅助下,万崇跟林薇沟通过几次,试图弱化她对死亡的情绪,直视且平静看待死亡这件事。
但效果都不佳,最终还是在一次化疗副作用带来的疼痛中,林薇主动提出,放弃继续化疗,想要转去安宁疗护科休养。
万崇经过多方面得了解,最终遂了她的心愿。
如今看来,这个选择是对的。至少此刻,林薇的状态异常不错。
人真的是很神奇的生物,会阶段性地屏蔽部分回忆。就比如林薇,当某个阶段她大脑里想的最多的是万崇在过去几年间为自己的付出,那她便会觉得自己是个拖累,开始厌恶自己,恨不得自己马上就死,还他解脱;如果当她放下负罪感,想到的多是和万崇在一起的甜蜜时刻,那她便会格外依赖万崇,每时每刻都想黏着他,而那些所谓的“拖累”经历,都变成了他们深爱的证明。
过去她为证明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喝杯水都要亲自倒,而今天,她更愿意依赖万崇,想看他为自己忙碌,想看他注意力落在自己身上。
情绪到底是恶性循环,还是良性循环,取决于林薇看待问题的角度。
她是整个过程中唯一的变量。
这天我在医院没有呆很久,旁观着林薇和万崇默契甜蜜的相处,意识到自己多余。
我起身告辞,对林薇说改天再来看她。这次不需要林薇提醒,万崇自觉起身,说:“我送她出去,顺便去缴费。”
林薇轻声应“好”,却在我和万崇前后脚离开病房时,盯着门口的方向深深地望了眼。
走廊上,我和万崇往电梯间的方向走。
这个科室的医护人员似乎更人性化,我只来过一次,有护士便记住了我,碰面时很熟络地跟我打招呼。等走出段距离,我才主动对万崇开口:“感觉林薇的心态平稳了很多。”
万崇在想事情,他依然是在林薇面前和外人面前两个状态,紧绷着一根神经,给人的感觉很疲惫,我真的担心他什么时间就垮了。
万崇慢半拍才看向我,一两秒的迷茫后,接了我的话:“是,多看看别人的生死,便会理解死亡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我微微张嘴,想要再说点什么。
万崇抢先开口,说的是其他事:“我妈是不是经常联系你。”
“……对。”之前在餐厅加过微信后,聊过旅游攻略,后来隔三差五闲了聊几回,前段时间经过婚纱店那事后,万母找我更多的是发牢骚。我把握着说话的分寸,摆正自己的立场,没有任何不妥的言行。
万崇自然没有疑心这一点,此时提起,是特意说一声:“抱歉,如果你觉得困扰,可以直接屏蔽掉。我妈那边我会解释的。”
“屏蔽消息不太好吧,阿姨没总找我,不碍事的。其实我平时也常听客户或者同事说一说家长里短的事,我们这行嘛,必要时候需要出面协调这类关系。况且,跟老家的长辈聊聊天,感觉很亲切。”
“那……”万崇迟疑,很多事情都要他来解决,确实很难兼顾到,万母便是跟儿子沟通不出个所以然,才找外人倾诉的,他略一思索,道,“那麻烦你费心了,就当我欠你个人情。”
我弯唇:“什么人情不人情的,你有朋友同事要结婚的,给我多介绍点客户就行了。”
“一定。看出来了,你事业心很强。”万崇说。
“还行吧。北漂久了,觉得健康和事业才是实打实的,爱情虚无缥缈,如果不是看到你和林薇的状态,我真的要不相信爱情了。”
“这么夸张?”万崇随口接了句。
我苦涩地笑笑,自知聊深了,及时刹车,提醒:“缴费台到了,你去吧,我就先走了。”
万崇缴完费,又去超市添置了几样紧缺的生活用品。
他回病房时,林薇沮丧地靠在床头,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哪里疼痛得忍受不了,脸色看上去有些难看,闻声望向门口看到万崇时,语气交织着埋怨和责问:“怎么去了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