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问题,梅三娘没有立即回答,她有一瞬间的出神,看了一眼左边的另一个墓碑,转头问周濛:
“你没有恢复这段记忆吗?”
周濛摇头。
“连片段都没有?”
周濛还是摇头,“不过,我隐约有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她想起第一次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当时她还因为好奇,特意去试探过元致。
“什么样的念头?”
“‘她’想拿自己的命,换另一个人活下去。”
这个念头出现得很是模糊,但异常坚定,这让周濛困惑不已,因为若换做是她,除了哥哥,谁都不可能让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同样,那时她去问元致,因为据说他们元氏总出情种,但他给她的回答也是一样,他也说他不可能为了未婚妻宇文慕罗放弃他自己。
所以啊,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情种,但凡是个正常的人,都会这么想吧。
男女之情,别说和血缘至亲相比,就算与功名利禄相较,也不值得付出生命。
为了爱人牺牲了自己,给对方换来几十年的漫长光阴,你期盼着他的余生心中念着你,但人世间的诱惑那么多,若是空虚寂寞了呢?若是他转头就去和别人双宿双飞了呢?他还能与新欢生同衾,死同穴,恩爱长久,而作为牺牲的那个,又得到了什么?
况且,“她”还有大仇未报,就为了一个“情”字放弃自己,多多少少……都有些疯魔了吧。
梅三娘看出了周濛神情里的惶惑,又问,“你觉得这个念头不真实?”
“不,念头是真的,”周濛摇头,“现在我比较好奇她为什么会这么想。”
梅三娘点点头,目前她的记忆还很零碎,她不能理解也很正常。
这时,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踏雪的声音。
她和周濛同时转身,只见在她们师徒二人来路的方向,正蹒跚着走来一个瘦削苍老的身影。
“她来了。”
梅三娘轻道,而与此同时,她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眉目舒展。
“你还有什么问题,就问她吧,她比我知道的多。”
说着,梅三娘转身朝外走了几步,到几步外最近的那棵柏树下席地而坐,而此时,周濛正好也把老人搀扶了过来。
两人隔空用眼神短暂地打了招呼。
梅三娘心情不错,眼角的笑纹都冒了出来,“既然来了,就该想通了吧?”
夜雪眉眼微垂,叹口气,又蹲下身,动作麻利地把墓碑前的一个铜盆从雪中清理了出来。
梅三娘意味深长地说,“其实你要是能早点想通,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不过还好,只要在你入土之前想通,都不算晚。”
对于一个垂垂老矣的长辈来说,这样的话不能说不冒犯,但夜雪一如既往地没有在意。
她拍拍周濛的手,让她和自己一起,一同围坐在铜盆的旁边,然后,从手上提的竹篮中取出火舌和木屑,在火盆中点燃了一堆火,最后,又从篮中去出压在最下面的一大捆黄麻纸和几根线香,给周濛递了过去。
“小女君,还没上过香吧?”她慈和地问道。
周濛伸手将手中线香放在铜盆的火苗上点燃,以祭拜亲长之礼,分别在两座墓碑前作揖下拜。
刚坐回去,就发现裙摆上沾了好些地上的湿泥,夜雪也看到了,“没事,在火盆边烤烤,烤干了一拍就干净了。”
说着又递给周濛一沓黄纸,教她一点点往火盆里扔。
火苗越烧越旺,映在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偶有寒风吹过,可谓是冰火交织。
眼前这一盆火光,也是方圆百步之内,唯一的一点温暖亮丽的色彩。
夜雪的神情同样温柔,她问周濛,“小女君,你叫什么名字?”
周濛一愣,才想起来老人隐居多年,不了解她的身份背景也很正常。
老人又笑着说道,“你是玉儿的孩子,对吧?”
周濛知道,玉儿是指她的阿娘,她小字弥玉,师父以前叫她阿玉。
她点头,同时说,“我叫周濛。”
“周……濛。”
老人也跟着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她读“周”字的时候,语气要稍微重些。
“倒是没想到,你母亲给你取了这个姓氏。”
她又微微一笑,“不过,姓周好,比姓王,姓司马……都好。”
她话里有话,周濛当然知道,王与司马有仇,而且也太过招摇。
夜雪抬手指了指右边的墓碑,“你外祖母的生母姓周,你母亲兴许是想让你随了她老人家的姓。”
原来如此,周濛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姓周的渊源。
“多大了?”老人的眼中依旧含着笑。
“十五了。”
老人颔首,“十五……可许了夫家?”
她温柔得就像一个操心着孙辈的寻常老祖母。
周濛如实答道,“没许夫家。”
“年已及笄,却为何还没许过夫家……”老人似是疑惑,还特意看了她一眼。
不是没许过夫家,周濛心道,她总不能说,自己被人拒过亲,还在襄阳赵家签过婚书又和离了吧?老人家哪受得了这个。
“你还有个兄长?”
“是,也未成婚。”
老人无端失笑,道,“你兄长是否成婚……倒是不重要。”
周濛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老人已经朝着梅三娘转过头去,和煦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似乎还有几分责怪,“她尚未嫁人生子,你未免太着急了些。”
周濛更觉得摸不着头脑。
梅三娘却冷笑道,“阿玉当年倒是嫁人了,也生育了,你不照样见死不救。”
“我……”夜雪顿时哑口无言,握着黄纸的手也攥紧了起来。
周濛始终觉得她非常害怕师父,可这一次,她强自辩解了一句,“我怎会想要害玉儿!我固然有错,可那时我如何能那么做,我不能对不起女君。”
梅三娘好整以暇地看着老人懊恼的模样,笑道,“管你那时怎么想的,如今你也对不起她这么多回了。”
“雪姨,”她叹息着唤道,“没想到三十年了你还是这样。”
梅三娘的眼神里满是无奈,她太了解夜雪的性子,一生纠结下不了决断,偏生她自己是个急性子,实在看不下去。
梅三娘知道周濛也急,只是不敢催促,那就索性她来挑明,“雪姨,阿濛和当年阿玉的情形可不一样,她即便现在就生育,血咒也传不下去了。”
意料之中,她看到夜雪立刻变了脸色,她伸手一把抓过了周濛的手腕,苍老得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却清晰地表达着惊恐,把周濛吓了一跳。
“血咒?什么是血咒?”周濛问道,任由老人将两指搭在自己的腕脉上。
没有人回答她。
片刻后,夜雪松了口气,“不可能,她身上并没有那个东西。”
她冷静下来,看向梅三娘,语气中更加笃定,“那东西一直在我的手上,血咒不可能被激活,你休要骗我。”
梅三娘玩味地说道,“那你不妨刺破她的手指,看看她的血。”
两道目光齐齐落在自己身上,周濛知道自己的血格外奇特,不等夜雪动手,她轻轻咬破指尖,黑色的血珠立即冒了出来。
她把手指伸出,夜雪很快握住,血珠被她越挤越多,在周濛的指尖积成一粒珍珠的大小。
血珠呈浓郁的黑色,即便此时日光晦暗,但仔细看,仍然能看到里面跃动的金色光点。
其实这些光点并不经常出现,而且每次出现的时候,她都会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反应,要么眼角渗血,要么神志受到那些记忆的侵扰,而此时,她明明什么不适都没有,光点也出现了。
她抬眼去看雪婆婆,却见她神情又露出方才那种惊恐,眉心上的褶子深得像拿刀刻的一般,口中喃喃道,“不可能……这,这怎么可能?”
梅三娘讥讽地答道,“这东西古怪,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可能的。”
夜雪又去探周濛的腕脉,这一次,她枯槁的手指不停地颤抖起来,反复几次,连脉都有些按不稳了,口中还在念叨,“……这绝不可能。”
周濛还是没弄明白她们二人到底在说什么,她看着梅三娘,希望能够得到一点解释。
梅三娘只递给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
“是梦魂蛊,”她对夜雪道,“一年多前,这孩子中过梦魂蛊。你知道的,她的血一旦中了蛊,取是取不出来的,后来为了压制蛊虫的作用,当龙寨给她用了些药,好在那些虫子现在半死不活,但血咒……似乎已经被它激活了。”
但夜雪并不接受这个说法,“区区梦魂蛊,怎么可能激活血咒?”
梅三娘反问,“怎么不可能?这血咒本来就是失传的秘术,谁都不知道它的确切性状,你如何笃定它不能被别的方法激活?”
夜雪仍旧斩钉截铁,“从未有过这样荒唐的说法。”
梅三娘素来知道夜雪执拗,这样简单易懂的一件事,偏偏她就是不能理解,不愿变通。
她早已耐不住性子,气得音调拔高了不少,“管你信与不信,她血中出现光点,这已是事实!”
看着那粒血珠,老人仿佛又犹豫了,可还是沉默不愿改口。
梅三娘不自觉地将拳头攥紧,属实无可奈何。
“雪姨你清醒一点可好?”
她长叹口气,“我们面对现实,血咒确实激活了,传不下去了,放弃吧。这孩子身上的血咒,就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
老人闭起了眼睛,但神色依旧艰难。
梅三娘以为她今日愿意来这里,就是想通了,没想到她还是难以跨过这道坎。
“雪姨,阿娘的死虽然不全是你的错,但是玉儿的死,你还能说与你无关吗?如今你还要推脱,一错再错,看着她祖孙三代都死在你的面前吗?”
周濛一字一句都认真地听着,只见老人开始摇头,伏低身体,发出痛苦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