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夜雪,本家姓顾,是青州琅琊国开阳城王氏府上的家生子,四岁时就被选作你外祖母的陪侍……”
老人很快擦干了泪,开始断断续续地叙述起来。
“后来,王氏灭门,这些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多说了,那日,我陪女君去郊外跑马,与她侥幸逃过了那一劫,再后来,她去哪,我就去哪,女君过世后,我就留在此处为她守墓,已有三十七年。
“你是她的后人,你想知道的关于她的事,今日我可以全都告诉你。”
“有劳婆婆,”周濛柔声道,询问地看了眼梅三娘。
“你自己决定,”她淡淡地说,方才的一番争辩让她觉得很累,只想闭目养神。
周濛低头想了想,“那就从你们刚刚说的血咒说起,可以吗?”
夜雪叹了口气,“那血咒不是个好东西,说来可是话长。”
“晚辈愿洗耳恭听。”
夜雪点头,“好吧,那血咒……传说起源于西南某地,年代久远已不可考证,只知道最初它是一种养蛊的秘术,对了,你娘生前让你学过蛊术吗?”
周濛摇头,“她还特意嘱咐过,让我不要碰蛊术。”
“嗯,她这么做情有可原,”她说,“因为你们的血就是养蛊最好的蛊液,蛊虫一旦进入体内就很难再用寻常的引蛊术引出来,不让你碰蛊是对的。”
周濛想起来,难怪当时她身上的梦魂蛊,乔姨说她取不出来。
“不过不懂蛊术也无妨,简单来说,这种秘术就是把人身上的血,转化成最适宜蛊虫生长的蛊液。就是把人变成蛊盅,用人身上的养分,养出最毒最烈的蛊虫,”夜雪说着,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从你外祖母开始,你们祖孙三代身上流淌的都是这种血。”
周濛看看自己指尖那道凝固的黑色血痂,她的血生来如此,并不觉得害怕,“那这种转化血的秘术,就是血咒?”
“不是,”夜雪摇头,“与养血的秘术相比,血咒不过雕虫小技而已,血咒是种辅助秘术,作用只是把这种养成的蛊血一代代延续下去。
“正是因为这种秘术极难极凶险,所以一旦成功,那些炼蛊人就不希望后人继续承受这种风险和折磨,为了能让后代生来就具备以血养蛊的能力,这些炼蛊人便改良了一种传承咒术,以血缘为媒,将体内蛊血世代传续下去,不过你外祖母天资聪颖,她在血咒中又封存了一部分的记忆,血咒激活,则记忆复苏。”
“原来如此,”周濛看看指尖,方才血中的光点想来就是血咒的咒印了。
“那我外祖母就是使用了这种秘术,才得了这种血?”
“是啊,”夜雪叹道,“当年,她差点就在蛊池里丢了性命。这秘术邪气的很,传说当年在西南之地盛行的时候,蛊池中百人难活其一。其实,那秘术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就是把活人放进一个盛满蛊虫的池子,任由蛊虫爬满全身,尽情噬咬,并把四肢筋脉处的穴位割开,方便它们继续进到骨血里释放毒液。池中蛊虫以百万计,其中的大部分最后会被更凶猛的蛊虫所吞噬,然后其余的绝大部分,也会在人血中释放完毒液后死去,成为人血的养料,而那些能够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蛊虫,它们就以人血为食,与人体共生。
“如此这般,蛊养人,人又养蛊,这个过程中,人血与所有的蛊虫毒液融合,变得剧毒无比,若人能在池中待足七七四十九天并活着走出来,这蛊血……就算是养成了。”
夜雪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忍回忆当初念君在蛊池中被啃咬得全无人样的场景。
虽然周濛胆子大,听完这番话,也打了个哆嗦。
不断地有细雪从旁边的柏树枝上被风吹散,落在皮肤上沁着一丝丝的凉意。被蛊虫蠕动着爬在身上,会不会也是这样凉丝丝的?
她抱紧双臂,缩紧了脖子,想要逃避那种恶心的场景。可是,这有什么用,每时每刻,蛊池中炼出来的黑色蛊血都在被自己血脉的搏动送往身体的每一处,森冷之感如影随形。
“这般九死一生,她……她就不怕么?”
夜雪摇头,凄然一笑,“为了那个人,她哪里知道什么叫怕。”
***
“您是说我的外祖父,宇文冲?”
夜雪抹了抹眼角,“不是他还能是谁?早年,宇文将军中过一种奇毒,你外祖母翻遍医书,又四处为他寻访解毒的法子,天南地北走了数年,但一无所获,最终还是在西南之地找到了这么个邪门的法子,人没留住,自己也搭上了一条性命。”
周濛恍然,原来记忆中,“她”多次出入深山老林,还有她小院里那一屋子的医书,竟都是为了宇文冲解毒?
“可这法子如何解毒?”她问。
“方才我说过,那蛊池中毒虫基本上都活不下来,不是被人体吸收成为养料,就是被别的更烈的蛊虫吞噬,能活下来的便是万一挑一的蛊中之王,所以,蛊池中的七七四十九天,对这些畜生来说也是一次淬炼。当年,你外祖母从蛊池出来的时候,体内就只有一条蛊虫活了下来,她给它取名念君蛊。”
老人说得有些累,缓了一刻气息。
“念君蛊是没法解毒,但用它炼出来的子蛊可以,后来……后来她把这念君蛊……生生从体内取了出来,将它炼出了子蛊,这东西最爱人血中的毒素,只需将它种到中毒之人的体内,它很快就会将毒素吸收干净,毒自然就解了。”
周濛看了看左边外祖父的墓碑,根据上面镌刻的生卒年月,他只活到了三十六岁,她疑惑道,“可是……可是外祖他还是没多久就去了啊。”
老人缓缓摇着头,“他确实不是死于毒发,而是被奸人所害。”
她伸手指着宇文冲的墓碑,“时至今日,他的尸身都没有归葬于此,这一座……只是个衣冠冢罢了。”
周濛惊呼,“衣冠冢?”
夜雪点头,“不错,他的尸身还在漠北宇文鲜卑的手中,三十多年了,没有人能将他带回来,这也是你外祖母生前的最后一个心愿。”
“为什么没有人带他回来?我阿娘为什么不去?”她同时向梅三娘看去,“阿娘当年亲自去过漠北,为何从未提及此事?而且,外祖他不是北燕的开国大将军吗?他为何死在同族的宇文鲜卑手中?”
梅三娘摇头,“正是因为牵涉到很多事情,哪有那么容易。等你恢复了全部的记忆,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夜雪也像突然被点醒了一样,“莫非……血咒中的记忆也复苏了吗?”
“只有一小部分,”梅三娘斟酌着说,“似乎只有阿濛能与‘她’共情的那部分才复苏得比较多,而且时序混乱不清。”
“那到底要怎样才能全部复苏?”周濛急问。
“种下念君蛊就行了,”梅三娘答道,“当年的那条念君蛊与你外祖母一起死了,但应该还有虫卵在,雪姨,我记得虫卵就保存在你这里的吧?”
夜雪绝望道,“你这不是送她去死么?蛊血的毒性一代比一代弱,到她这里,还不及当年的一半,念君蛊只有在蛊血里才能活,等她把血中的蛊毒肃清,畜生得不到滋养,就会啃食心肉,将宿主活活咬死。”
梅三娘不以为然,“那东西不是可以取出来的吗?阿娘当年不就取过?等阿濛的血咒一激活,再把它取出来就是了。”
“她是取过,你知道她是如何取出来的吗?”夜雪攥紧拳头,锤向自己心口,“从心窝肉里生生挖出来的……”
梅三娘脸上骤然变色,“你不要危言耸听,当时阿娘就在这里,她明明……明明和我们说,很容易就取出来了!”
夜雪且哭且笑,神情悲痛,“这样残忍的事,她怎么会让你们两个孩子知道?不然,后来她为何心痛而死?”
“她心痛而死,不是因为你拦着不让她去漠北,宇文将军的尸骨无法归葬吗?”
夜雪摇头,“我固然有错,但不全是如此,是当年她取那畜生的时候,剜开心肉伤了心脉的缘故。”
梅三娘脸色骤变。
“后来的那些年,她的心疾就时时发作,若不是那时留下的这个病根,她也不至于英年早逝,”夜雪悲戚的声音再次响起。
梅三娘一手扶额,不忍回忆她生命最后的那段时光。她一直都以为阿娘那时日日心痛是为了大将军的死,原来……竟是这样么?
“所以我一直都想等找到合适的取蛊方法以后,再动用念君蛊的虫卵,哎,血咒不该这么早就激活的,”老人无奈地摇头,“你真要给她种蛊?想让这孩子也尝一尝剜心之痛吗?”
***
入夜,周濛独自抱着被子坐在褥子上。
她的这间屋子就是当年的书房,如今那一屋子的典籍都已经不见了,不知搬去了哪里,现在屋子空空荡荡,连张床都没有,她就在地上铺了干草和褥子。
屋子四面透风,小小的灯豆被气流吹得东倒西歪,还好被褥都厚,周濛并不觉得冷。
她很累,下午在后山的墓碑前说了很久的话,到天色擦黑才回,太多的东西在脑海中萦绕,乱哄哄的。
她斜倚靠着墙,昏昏欲睡,又时常被纷乱的思绪惊醒。
突然,门口“吱呀”一声响,一阵冷风灌入,灯豆差点被吹熄,周濛被凉气一激,彻底惊醒。
她端坐起来,把被子抱得更紧了一些,“师父,您来了。”
她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半的床位给她。
院子里只有两间屋子,这里是她和梅三娘打地铺,隔壁则是柳烟和夜雪挤一张床,而石斌又只能在院子里露宿。
“还没睡呢?”梅三娘一边解外袍,一边问道。
师父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柔和,她似乎只有在面对雪婆婆的时候,才会那么咄咄逼人。
“嗯,”周濛把另一床被子往梅三娘身上堆,让她更暖和一些。
听了下午的那些话,她其实很想劝劝师父,让她以后别再那么责怪雪婆婆,可她又张不开嘴,毕竟都是上一代人的恩怨,她并不全然了解事情的全部,不好妄下定论。
她只是觉得雪婆婆挺可怜的,她做的事也算情有可原。
“雪婆婆告诉我,说当年阿娘生下我以后,曾经也来过樱霞峰一趟,她当时也想要雪婆婆给她种念君蛊,也被拒绝了,”夜深人静,周濛的声音很轻,“难道阿娘她也想要这些记忆?”
梅三娘和衣半卧,点点头,“她的确来过,不过,她来并不是为了复苏记忆,她想让念君蛊净化蛊血,让体质恢复正常。”
周濛一听就明白了,阿娘体内是和她一样的蛊血,蛊血是毒之集大成者,初代的蛊血,据说腐蚀性也极强,能化铁为水,阴邪无比,所以无论是毒还是药,都无法对它产生作用,让宿主同时拥有百毒不侵和药石无医的奇特体质。
“那一次你娘没能如愿,之后不久,也就是七年前那次时疫,她染了疫病,无药可用,就去了。”
周濛恍然大悟,所以,就是因为这个,师父才会认为是雪婆婆害死了她?
“其实,雪婆婆这么做也算情有可原吧,”她试探着说,生怕自己说的不对,将师父惹恼。
梅三娘深深叹了口气,“我如果早知道念君蛊这么难取出来……哎。”
“那会不会还有别的取蛊的法子呢?就是连外祖母和雪婆婆也不知道的法子?就比说梦魂蛊也能勉强激活血咒这件事,在我之前,不也是谁都没想到的么?”
周濛能感觉到,其实之前师父一直都想让她种下念君蛊的,所以她私心里还抱着很大的希望。她不愿意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她大老远来樱霞峰,不就是为了它么?
“你想种念君蛊?”
“虽然此物凶险,可是,外祖母的记忆,真的很重要。”
她为王氏复仇做过很多事,最难得的,是她曾经极深地介入过南北朝局,串联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秘密虽然久远,看似古早无用,可是换个角度想想,越是久远的秘密,就越是能站得高,望得远,能帮助她看清当下洛阳各种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背后的脉络与根源。
只要她能掌握这些情报,无论是她想为父亲报仇,还是想在洛阳争得一席之地,她才有可能纵观全局而立于不败之地。
梅三娘却摇了摇头,“与其拿命去赌一条取蛊的法子,还不如帮你找找别的办法恢复记忆,阿濛,你现在从血咒中得到的记忆虽然残缺,但假以时日,恢复全部记忆并不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
周濛见师父神色疲惫,不好再和她争辩,安抚地笑笑,“好,我都听师父的。”
她起身熄了灯,回到被子里,很快,就听到师父绵长入睡的呼吸声,可她自己半天都睡不着,一味地胡思乱想。
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她没说,如果真能种下念君蛊,那么……
他,是不是就会有救了?
雪婆婆不是说了吗,念君蛊的子蛊,什么毒都能解,那她种下念君蛊后……岂不是还能顺带救了元致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