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方形制十分普通的墓地,四周松柏环绕,而且干净、整洁。
周濛驻足在几步之外,就不再向前走,梅三娘则独自走到墓碑前,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石碑光洁的表面。
“阿濛,这就是你外祖父母的墓。”
她的手从石碑的顶面缓缓划下,碑面上除了有些还未干透的露珠,竟一丝尘土也没有,干净得仿佛新的一样。
周濛不敢上前,虽然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两位外祖还能活到今天,但是在看到墓的这一瞬间,还是猛地感到一股悲痛升上心头。
两块碑上都刻了字,在碑的左半边刻着各自的生卒年月。
周濛不知道外祖母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她的记忆虽然庞杂,但在时序上非常混乱,所有事件的发生顺序都被打乱,她在船上的那十来天,闲来无事的时候曾经试图想把这些记忆按照时间梳理一遍,但发现自己对于那个年代了解得太少,梳理起来非常困难,没有获得什么成效。
但她记得外祖父宇文冲是在外祖母之前过世,现在看着这两行刻字才知道,原来在他走后的同一年,她就随他去了。
在碑的正中央,本该刻着两人名讳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光洁如镜的黑色石面,倒映着她和师父一站一蹲的两道身影。
梅三娘站起了身,缓缓将头上的风帽摘下,她指了指右边的那块墓碑,“虽然这两块碑都没有刻上名讳,但从生卒年月你应该能分辨出,右边的这块是你外祖母的,你的那些记忆……都来自于她。”
她顿了顿,见周濛顺着她的指示凝眉看了过去。
“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周濛问道。
梅三娘仍旧在身侧打量着她,她的眼睛很亮,很圆,打小就和“她”的眼睛一模一样,如今,她发现就连眼神,她也和“她”的越来越像。
自打她从漠北办事回来,就发现周濛比小时候安静多了,而这些日子,她甚至比那时候更静,话说得少,心事更重,她知道她是因为记忆逐渐恢复的缘故。
可“她”的那些记忆,实在非同寻常。“她”少时失去双亲,在最为情浓之时又失去了丈夫,一生多舛,了解得越多,只会让人越深地陷入痛苦,更何况,周濛还是与她血脉相连的至亲,情感上将会感受到的绝望可想而知。
即使正经历着这样的变化,她在周濛的身上却很少见到焦躁、萎顿的情绪,以她这样小的年纪,能平静地承受这一切,确实让人惊叹。
她将目光从周濛脸上移开,深深叹了口气,她心里既不愿周濛变成如今这样,想让她继续天真烂漫地成长、平凡地嫁人,但在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还暗暗存着一份残忍的希冀,希望她能更像“她”一些,能去做那些连“她”都未能做到的事。
但时至今日,她怎么想都不重要了,路已经走到了这里,她阴差阳错解锁了那些记忆,既然天意如此,她只能在这条路上再护送她一程。
如此想来,她就感到轻松多了,那些埋在心里三十年的秘密,也是时候该说出来了。
“她……她姓王,小字念君,出身于青州琅琊王氏,是曾经的主宗宗长王钧的嫡长女。”
“念君……”周濛喃喃道,眉心一点点蹙起。
在她已经获得的那些记忆中,关于“她”本人的身世、来历几乎是一片空白,现在她感觉到自己心中的一大片迷雾渐渐散去了一角。
“琅琊王氏?”
“是,”梅三娘肯定地回答。
“还记得前些日子来找你的那位萧家的王夫人吗?世人都夸她出身显赫,但严格来说,她还远不如你的外祖母,毕竟她的出身连琅琊王氏主宗的边都够不上。以你外祖母娘家当年的鼎盛,只要她愿意,嫁个藩王都不算是高攀。”
琅琊王氏有多显赫自然不必多做解释,连周濛一介平民都能明白,相比之下,祖上位列三公、这些年在荆州一地煊赫一时的江夏陈氏,在王氏之人眼中,恐怕只能算小门小户。
梅三娘继续说道,“说到这位王夫人,她与你外祖母就出自一脉同宗,亲缘很近,你和她算得上有姨甥之亲,这样说来,她前些日子特意来安陆城看望你,除了和你父亲年少时的交情,应是还念着同为王氏后人这样一层关系。”
周濛对王夫人印象深刻,虽然一开始,她因为母亲而对她产生过的敌意,但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让她第一次对这种世族出身的女子有了几分好感。
王夫人与自己的母亲全然不同。记忆中,母亲性情洒脱,像塞外的春风,英姿飒爽,而王夫人的身上,则是另一种大气端庄的美,这是只有钟鸣鼎食之家才能孕育出来的气度。
“但外祖母她……似乎并不是一个像王夫人这样的大家闺秀,从来也没对别人提过自己的出身……”周濛努力回忆着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沉吟道。
出身在那样的家庭,是不可能有逃离的机会的,就算她做不成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至少也不会差的太远,可是,“她”做的事情,明明都那么离经叛道……
突然,她想到一种可能性,顿时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上来。
“莫非……莫非,”她睁圆了眼睛,嘴唇几番开合,就是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梅三娘知道她想说什么,点了点头,“你猜的是对的,你梦到过的那场灭门屠杀,就是你外祖母十五岁时的记忆。”
无论那样的家庭对她来说是庇佑还是枷锁,她在和周濛差不多的年纪就早早失去了这一切。
周濛的脑海中猛地浮现出自己在襄阳时,第一个梦境中反复出现的那座巨大的宅院,那就是她噩梦的开端。
华丽到不真实的宅院里,木偶般的人影在其中快速而有规律地闪动,一队官兵迅速冲入又撤出,手起刀落,留下一宅子上百具尸体和一地流不尽的鲜血,还有那个池塘边放纸鸢的小女孩,被长刀穿胸而过,死后的尸身在水中泡到肿胀,水面之下,她还睁着眼睛,周濛至今都忘不掉,那就是一双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圆圆大眼睛……
“那场灾难来的毫无征兆,当时,她所有的家人,包括父母,一个十岁的弟弟,还有一个年仅五岁的幼妹,毫无防备地全都被杀,而她,那天恰好带着夜雪偷偷跑到城外野游,竟成了家中唯二幸免于难的人。”
周濛再次被记忆中灭门场景的悲痛攫住了心神,但与当初带给她的满腔怨毒相比,这种情绪已经相当温和。
“是谁干的?”
梅三娘露出一丝冷笑,“当年的王氏那般鼎盛,能轻而易举就杀了王氏主宗的人,还能有谁?”
是司马氏?
周濛又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她想到了梦中看到的那些军刀,上面都刻着南晋朝廷的印记。
“当今陛下?”
梅三娘摇头,“是先皇,灭门发生在先皇大乐三十二年,那时候,当今陛下连太子都不是。”
周濛忍着身心之痛,觉得脑海中的迷雾越散越快,又有很多记忆浮现出来,“是因为……因为王氏插手太子党争?”
梅三娘不置可否,“朝政我不懂,可是再明显不过的一点是,她的父亲王钧从未入朝做过官,一介闲散士人,上哪里去插手太子党争?何况,以琅琊王氏数百年累积的声望,哪里还需要争这一朝的权力?管他谁当皇帝,想笼络世族,都绕不开王氏。”
周濛摇了摇头,“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给王氏带来了灭门之灾。”
党争的罪名当然是一个幌子,说到底,无非是皇权忌惮世族。
周濛对前朝那些太久远的事了解不多,想来那时候的琅琊王氏,在世族中的影响力一定强到了让皇权掣肘的地步。
“兴许你说的对,”梅三娘叹道。
“王氏的确太招摇了些,但是,出事的不该是你外祖母这一家。自汉以后,世族兴盛已久,司马氏的皇帝要打压世族,为什么拿一个与世无争的闲散士人祭旗?”
“所以您认为,这其中还有隐情?”
梅三娘摇头,“我不确定,若是真有,我也不清楚。灭门之案后,王氏主宗就换了支系,也没有受到多大影响,虽然后来的北方又出现了兰陵萧氏、河东裴氏等等豪族,但琅琊王氏仍旧称得上世族翘楚。后来没过多久,先皇也驾崩了,如今几十年过去,那件事早已没有多少人记得,除了你外祖母从此背了血海深仇,一切都没有改变。”
血海深仇……
听着这四个字,周濛垂头看着地上黄土,许久都沉默不语。
关于“她”的那些记忆都发生在灭门之后,“她”后来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和洛阳朝局有关,周濛刚获得这些记忆的时候还曾经疑惑,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如今想来,若是为了复仇,这一切都合理了。
周濛又想了想,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若换做是她,此仇不报,枉为人子。既是寻仇,冤有头债有主,“她”想寻仇的对象,不就是司马氏么?
虽然先皇已去,但很显然,“她”的仇恨没有因他的死而消散。
而司马氏……
自己的祖父、父亲,甚至哥哥,不就是司马氏皇族吗?
那为何,为何阿娘会答应嫁给父亲?为何阿娘到死,都没有对她和哥哥说起过外祖家的灭门之仇?
最重要的,“她”后来,复仇成功了吗?
一些谜团解开,而更多的疑惑随之而来。
周濛缓步走向“她”的墓碑,手指从被风霜侵袭得失去了棱角的碑沿上划过,眼神落在碑后那一小方黄土坟堆上,坟堆上的土很新很饱满,也没有一根杂草,看得出常年都有人悉心照料。
在这黄土之下的棺木中,躺着的那位女子,她坎坷的一生只走到了二十九岁这一年,也许此刻棺木的里的她,还保持着来不及老去的姣好容颜。
“师父,那她……后来又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