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看清峰顶的全貌,除了那座小院之外,其余的和梦中的樱霞峰,居然几乎没有哪里相似。
梦中明媚的花海变成了一片光秃秃的矮树林,显得凄冷而晦暗。
身边的人也不见了,她急急环顾一圈,发现只有师父还坐在自己身边,在她另一边,搁着一个铜质小锅和一只漆碗,小锅上有盖子,白乎乎的热气正从锅盖的边缘向外飘散,香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师父?”周濛还有些懵,“他们人呢?”
她指的是柳烟和石斌。
梅三娘开始给她盛肉汤,淡淡道,“进屋去了。”
进屋?进那个院子吗?
片刻后,肉汤已经端到了眼前,是一碗飘着黄澄澄油花的鸡汤。
“谢谢师父,”她又渴又饿又冷,急急喝了一口,入口的温度刚刚好,味道也极好,鲜得她眉毛都要掉了。
“这锅鸡汤,是她送来的?”周濛问。
梅三娘“嗯”了一声,“喝吧,喝完了我带你去见她。”
周濛点点头,关于院子里的那个她,在“她”的记忆中出现过,周濛大概知道是谁。
她一边抿着鸡汤,一边抬眼偷瞄师父的脸色,刚刚她就觉得师父的情绪不太对劲。
从昨晚到现在,她都有些莫名地低落,三十年后故地重游,她似乎没有一丝丝的兴奋或怀念,相反,周濛觉得她心情很差。
周濛没有发问,把疑惑藏在心底,大口喝着鸡汤,想早些把肚子填饱,补充好体力后,所有的不解,在这里应该都能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很快她就喝完了,起身把地上过夜的东西全都收拾进包袱,然后梅三娘领着她往院子那边走。
“天没亮,她就发现了我们,然后把柳姑娘和小石都接进了院子,”梅三娘顿了顿,偏头看了一眼周濛,“她是谁,你应该知道的。”
周濛的目光很快地从她的脸上扫过,她的脸色果然变得更差了一点。
就连向她介绍,她都不愿说出她的名字。
“知道,”周濛答道,“她是‘她’的婢女,叫夜雪,您叫她‘雪姨’。”
梅三娘没有回应,脚步迈得更快了一些,她的这份不耐,与其说是针对自己,不如说是对她的这位“雪姨”。
小院的门是敞开着的。
“和你梦中见过的,一样吗?”梅三娘在门口驻足,她看起来有些犹豫,视线不愿向里探,转头问起了周濛。
周濛则显得好奇多了,她已经率先踏进了门槛。这里给她的感觉很怪,按理说,她早已对这个小院的一砖一瓦都无比熟悉,但此刻置身其中,她居然没有故地重游的感觉,与一座第一次踏足的陌生民居,并没什么两样。
她摇摇头,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太旧了。”
真的太旧了,甚至有些破败,全然不是记忆中那个整洁、温馨的模样。
屋顶的瓦块混乱不堪,有明显修补的痕迹,但又修补得十分潦草,墙面早已没有了墙皮,里面的土坯裸露在外,且有不同程度地坍塌,墙垣高低不平。
再看房间,记忆中富有光泽的木门已经有些发黑发裂,里面黑洞洞的,虽没有进去细看,但足以判断早已不复往年的窗明几净。
看起来像一座废弃的民房。
真的很难想象这里仍有人居住,就算真有,那也绝对称不上舒适。
怎么会这样?夜雪,她为何还要生活在这里?
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叹息。
周濛忙回头,梅三娘轻道,“也三十多年了,物是人非。”
她看到她的眼眶隐约有些发红。
“您记忆中的这里,应该和我梦到的那时候一样,对吧?”周濛说道。
她知道师父曾在这里度过了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对这里应该也是十分地熟悉。
“差不多,”梅三娘点头,“在你的那些梦中,你母亲尚未出生,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是在你母亲出生前一年,那时候我才四岁。”
周濛还在等她说下去,梅三娘叹了一声,“到后院去看看吧,她应该在那里。”
周濛把手中拿着的那只盛汤的小锅和自己用过碗放在墙边,然后穿过窄小的边廊,不过十步就走到了后院。
迎头就差点撞上石斌,他刚从后门进来,手里抱着一捆干草。
“石大哥?”周濛诧异地看着他,石斌陡然碰见她也是一愣,随即冲她歪歪头,“过来吧。”
周濛已经不叫他大将军了,这些日子日夜相处,大家又熟稔了不少,她索性叫他石大哥,方便又亲切。
他怎么刚一来就帮人干起活了?
周濛跟着他走到了后院另一头的角落,听到了柳烟轻俏的笑声,还有另一个陌生而苍老的声音。
那声音很柔和,同样带着笑意。
“阿濛?”
柳烟最先看到石斌身后的她,高兴地唤了一声。
周濛越过石斌看过去,她居然蹲在一堆鸡窝旁边,正侧身对她招手。
她的对面,则蹲坐着一个穿灰麻布衣的老妪,她头发全白,满脸的皱纹,在柳烟偏头喊出周濛名字的时候,她脸上温柔的笑意瞬间显得僵硬。
两相对视,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
周濛看着她的脸,想在其中找到记忆中的那个年轻婢女的痕迹,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将那个端庄而俏丽的姑娘,与眼前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虽然这两个夜雪的中间,实实在在相隔了近五十年的光阴,但她似乎比正常衰老的样子还要更加苍老,干瘦枯黄,全然脱了原本的形貌。
老人也定定打量着她,似乎也想在她的脸上寻找熟悉的痕迹。
很快,那双浑浊的眼睛就湿润起来,周濛看到她的嘴唇开始发抖,好几次想扶着身后的土墙想站起来,但都失败了,或许是因此生了懊恼,又或许是过于激动,她的情绪眼看就要控制不住,浑身都有些发抖。
柳烟赶紧过去将她搀扶了起来,朝周濛使了个眼色,周濛回过神来,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老人的手紧紧攥住柳烟,她的那双手像枯枝树皮一般,覆在柳烟如水葱似的柔荑之上,而且还在不停地发颤。
周濛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唤她。
“你可以叫她雪婆婆。”
身后传来梅三娘的声音,她的声音依然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在这样的场景面前,甚至显得分外冷漠。
“雪婆婆好,”周濛开口唤道。
其实夜雪这个名字,在“她”的记忆中,自始至终都带着春风般的暖意,周濛微微绽出一个笑容来。
“好,好。”
枯瘦老人的声音意外地柔和好听,泪水同时划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年近古稀的老人又哭又笑,激动得像个孩子。
***
在老人一再的坚持下,周濛只好让她又去给自己做了一些吃食。
她自己则在后院,和柳烟、石斌一起重新修缮鸡舍,前两日的大雨将原本的鸡舍冲得垮塌。
半个多时辰之后,老人才端着两个碟子从灶房出来,一碟枣泥糕,一碟胡饼。
忙活了这么半天却只做出这两样很普通的食物,老人很是局促,“家里没有备多少吃的,做得简单,女君就将就着垫垫肚子。”
周濛看了看眼前的两碟,吃食看起来的确普通,她捻起一块枣泥糕,咬了一口……味道其实也很普通,还有一股淡淡的霉苦味。
周濛的鼻子有点酸,显然老人的生活过得十分清苦,这点枣泥也不知放了多久,想必是自己平日里都舍不得吃。
“谢谢雪婆婆,很好吃。”
老人垂着眼睛,并没有因此感到欣慰,她似乎也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东西,味道并不尽如人意。
“自从你母亲离开这里,我就没做过点心了,二十多年了,手生了,味道恐怕不怎么好。”她不自然地笑笑。
周濛刚要继续安慰几句,旁边的梅三娘却突然发话了,“行了。”
她显得很是不耐,居然皱起了眉头,“再吃就过午了。”
雪婆婆瑟缩了一下,更低地垂下了眼睛,眼里的那点笑意彻底消失。
周濛顿时不敢说话,印象里,师父虽然不是个待人热情的人,但也不至于这般不懂礼数。
梅三娘丝毫没有冒犯了长辈的歉意,索性站起了身,“雪姨,”她叹道,“你知道我们此番为何前来不是么,从荆州走一趟这里不容易,她千里迢迢而来,可不是为了吃你这一口点心的。”
她淡淡低眸,瞥了眼垂头的老人,老人已经闭起了眼睛,身子又开始微微发抖。
梅三娘朝周濛伸出一只手,示意她起身,然后又对老人说道,“想好该怎么做了,就来后山吧,我们先去那等你。”
周濛被梅三娘拉了起来,接着又跟着她出门,在身后小声说道,“师父?”
她不理解师父为何要对一个慈和的老人如此无礼,觉得这样的她有点陌生。
梅三娘没回头,周濛却听她轻轻冷笑一声,“你同情谁都不该同情她,随我来吧,带你去个地方。”
出门前,周濛回头看了一眼枯坐在地上的老人,她双手撑着薄薄的蒲团,身体微微蜷缩,她的头低着,看不清表情,但是发颤的身体和粗重的呼吸,能让人感觉到她此刻的痛苦。
周濛跟上梅三娘,又问,“师父,雪婆婆到底怎么了?”
梅三娘没有回答,带着她一直往后山走,直到走进那片樱树树林的深处,她才停了下来。
樱树稍矮,比一人高不了多少,此刻深冬,枝桠全都光秃秃的,平平无奇。
“熟悉这里吗?”她指着这些樱树问。
周濛点点头,“梦里它们都开着花,很美。”
梅三娘一笑,“是啊,樱花是很美,不过,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年,也常常会记不得它们开花时候的样子。”
她脸上的笑意很快散去,“只有梦里才会有常开不败的樱花。”
“我听说樱树花期极短,从露出苞芽到花瓣落尽,最多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见得少了,自然也就不太记得住吧,”周濛附和道。
“半个月?”梅三娘摇头,“如果遇到大雨或大风,只怕半个月都留它们不住。”
她的神色渐渐转冷,“这些花都是你外祖母种在这里的,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正是初春,恰好它们都开着,她说很美,可我第一次见到这花,我就不喜欢。”
她抬起一只手,拂过伸到眼前的一条枝桠,“可是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后来……”她露出一丝凄苦的笑意,“后来她死了,我就明白了,这花和它的主人多像啊,那么美,却又美得这么短暂。”
她伸手指了指南边的一个小山坡,上面铺满了枯黄的野草,“那里,其实那边曾经也有一片樱树,后来,都被我砍了,那时候我总觉得这东西不详,我以为,如果不是满山都种着这短命的花,也许……她不会这么年轻就早早死去。”
周濛听出她声音里藏不住的哽咽,“师父……”
梅三娘推开她扶自己的手,神色变得肃然,却又透着几分空茫,“我本是湘西苗寨的孤儿,四岁时被你外祖母收养,她给我取名梅嬗,将我带到了这里。”
周濛点点头,这些她也是知道的,她记得“她”在路过湘西苗寨的时候,在深山里救了一个快要饿死的小女孩。
“她一直待我视如己出,我也把她当成我的亲阿娘,可我们的母女情分还是太短了,十年,只有短短的十年。她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九岁,而我那年十四,她都没来得及陪我及笄,”她声音发着颤,渐渐低了下去,“对于我来说,她死了,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也就结束了。”
“所以,”她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所以这三十年我都不愿意回来,以前阿娘在的时候,我有多喜欢这里,她走以后,我就有多厌恶这里。我厌恶这些短命的樱花,更不愿意看到夜雪……如果不是她,阿娘怎么会走得那么痛苦……”
周濛静静听着,说到这里,她看到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像是极力在压抑愤怒的情绪。
她没有追问夜雪到底做了什么,于是默默搀起她的臂弯,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安慰道,“师父,继续往前走吧。”
又走了一会,她们就来到了峰顶的边缘,一处低矮的山坡下,杂草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在这荒草遍野的后山显得很不寻常。
这片空地的中央,两块石碑并排着,静静矗立在那里。
远远看去,石碑是黑色的,上面刻着字,后面是两方微微隆起的土包——
那是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