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濛的确被问住了。
他们出身南晋宗室,作为皇亲国戚,身上都有一份责任。
这世道如此混乱,高门世家与平民百姓判若云泥,更何况还有胡汉纷争,战火连年不绝。
不说远的那些,光是在她熟悉的天青阁,多少姑娘都是为生活所迫,被双亲或被夫主发卖而堕入风尘。
所幸天青阁的东家仁善,姑娘们在这里能过着比在外头更好的生活,可是,天青阁这样的地方又有几家?而且,并不是所有姑娘都才貌出众到可以在这种地方养活自己。
更多的是凄惨无依、命如草芥的如蝼蚁般活着的普通人。
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见的多了就麻木了,她以为自己只在乎亲人和好友的安危,其实不是,就比如银珠,她真的做不到袖手旁观。
但如果将这份怜悯扩大到家国责任,她又自认没有那么高尚。
就比如周劭,为家国百姓而战的责任,和他的性命,周濛毫无疑问选择后者。
放在父亲身上也一样,如果可以让她来选,她不要一个当将军当世子的父亲,她想要一个活着的、能陪伴她长大的阿爹,最好,也像小庆的阿爹那样慈爱可亲。
她知道王氏这番话的意思,其实她说得没错,按照她的逻辑,他们这样的身份,放弃责任,其实几乎等同于见死不救。
以前她不去想这件事,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也能活得心安理得。
现在,被这般逼问之下,“见死不救”四个字,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见周濛一直沉默不语,王氏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失望来。
她叹了口气,唇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你和你父亲可真不像啊。
“你可知道,直到现在,中山国还有很多人都念着你的父亲,我的先夫也曾经不惜前途为他申冤奔走,我的长子萧恪以后还会继续这样做,你知道为何如此?
“因为你父亲他是真正的英雄,他十六岁上战场,一腔热血,阻匈奴、平北境,内政上,在封地中改革田役、轻徭薄赋,他当中山国世子的那十余年,国中乃至冀州百姓对他无不爱戴称颂。只可惜,呵,这世道,风头太盛必招奸人嫉恨。
“但直到他死,他都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他那样一个志向高远、不落凡尘的铮铮君子,却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
周濛垂着头,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
银珠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
她在狱中遭受了非人的虐待,下/身撕裂,血流不止,达野把她带回了家,可是,当天夜里,人就没了。
周濛知道消息的时候,一大早就赶去达野家中看望。
银珠走了,他家里没人了,她请达野与她一起上山,反正他也要做活挣口饭吃,不如她雇他给元致做饭,也减轻小苦的负担,让他能有更多精力在生活上照顾元致。
达野答应了,说替银珠处理了后事就去。
可是,三天后,她如约下山,去达野家里找他时,又听到了他的死讯。
是他家铺子的邻居阿翁告诉她的。
阿翁说,银珠被他带回来以后,刚死第二天,金校尉居然带人来把他的铺子砸了,达野悲愤难当,说他们这是犯法,然后就被打了。
兄妹俩的尸体直接被扔到了城外的乱葬岗,达野死的时候还肢体不全,是被巡城卫的那些人用棍子榔头之类的活生生给打死的。
“这世道,人命不值钱呐,何况还是个胡人,哎,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啊,又勤快又实在的,可怜,可怜啊。”
说到这里的时候,阿翁也情不自禁擦起了眼角。
周濛浑浑噩噩,去了城外乱葬岗,雇了几个人将兄妹俩的尸体找出,妥当安葬后,她才回到山里,躲在房中一天都没出来。
元致听到动静,去敲她的房门,只见她趴在床上闷闷地哭。
“怎么了?”他轻声地问。
她这几天一直往城里跑,他猜她应该是有事,但是是什么事,他也不知道。
小姑娘哭的那么惨,但好在人没出事,他想离开,却被叫住,“别走。”
周濛哑着嗓子唤了一声,“你等我一下。”
元致于是找了个蒲团坐下,看着她擦干了自己脸上的眼泪鼻涕,眼圈鼻子全是红的,还在一抽一抽,似乎伤心至极。
他等她开口。
半晌,她努力平复好情绪,说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元致想了想,“再过些日子,我会去洛阳。”
“具体什么时候?”
“……还未定。”
周濛点点头,秀气的眉毛蹙起又松开,“元致?”
“嗯,你说。”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要走了。”
这几日,王夫人的话一直在她脑子里打转,如果以前她还对自己将要选择的未来拿不定主意,今日,亲眼看到达野兄妹的尸体,她没办法再让自己逃避下去。
十几年的安稳日子,是她偷来的,她和周劭,原本就不该这么窝囊地活着。
以前是她不懂事。
父亲的仇,她要报,关于外祖父宇文冲的往事,她也要查,还有周劭,她不能让他孤军奋战。
她不敢说要改变这个世道,但起码,她要为自己在乎的人做些什么,现在,这些人里不仅包括至亲好友,还有达野兄妹这样的贫苦百姓。
天青阁的东家都能凭借一己之力庇护这么多的贫家女子,她也可以,她还可以做得更多。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未来她想要拼尽全力去做的事。
“我很快就不能再留在这里照顾你了,那……”她咬唇,“那我走了,你怎么办?”
元致沉默着看了她许久,久得周濛以为他是不是忘了她说了什么,“元致?”
他回神,垂下眼眸,再抬起时,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却是冷的。
冷淡的眼神中藏着周濛完全读不懂的情绪,不是对她失望,也不是为他自己未来的身体状况担心,相反,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
他什么多余的都没问,没问她为什么要走,也没问她要去哪里,他笑着回答,“无妨,不是还有你师父在吗?”
周濛摇摇头,“这次,师父要和我一起走。”
***
周濛要去的地方在巴东巫峡,现在她的记忆已经在缓慢恢复,从元致那里学来的密文似乎也能起到作用。
她终于明白自己的梦中为什么会出现北燕王室密文了,宇文冲是北燕的开国大将军,与元致的祖父关系匪浅,她与北燕王室本身就有极其密切的关系。
现在她也搞清楚了,梦中的那个农家小院,就在巴东巫峡的深山之中,而具体的位置,只有她的师父知道。
梅三娘对她的决定没有异议,什么都没多问,仿佛她有了现在的这些记忆是一件十分理所应当的事。
周濛和她商议过后,把动身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十九,时间充裕,还有整一个月。
没过几天,周濛再次求见王夫人,达野和银珠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可是被回绝了,陈府的人说,王夫人已经动身回洛阳去了。
给她带来新消息的却是柳烟。
达野兄妹被金昆及手下折磨致死,而金昆不仅没事,还因为在整治胡人流民方面的政绩而升了官。
柳烟之前说的果然没错,官府现在对胡人的态度越发严苛,究其原因……
“你应该知道黑羽军吧?”柳烟幽幽地问。
周濛心头一突,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元致的亲军吗?是北燕最精锐的一支骑兵。
柳烟装作不知道元致就在她的家里,她接着说,“黑羽军没有参加龙城大战,有人说是之前就被歼灭了,可是最近,黑羽军在漠北现了身。”
“现身?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长白山山麓,扬言要杀回龙城。”
“……他们是疯了吗?”
现在元致不在军中,群龙无首,何况,北燕灭国后,南晋朝廷作为北燕领主国,名正言顺地接管了北燕故土,重设幽州,置立郡县,正是朝中上下万众瞩目的时候。
杀回龙城?
若在南晋接管之前这么做,可以说是光复国土,现在北燕已经成了南晋的幽州,这么做无异于公然造反。
连周濛都知道,现在不是什么好时机。
既然黑羽军涉嫌造反,那么,就不难理解朝廷现在对鲜卑人这么防备了,不,从如今的种种来看,远不止防备,简直是在拿南晋境内的鲜卑平民泄愤。
只要是鲜卑人,死了就死了,根本没人管,难怪光头金昆,一个小小的安陆城巡城卫都敢这么猖狂。
“黑羽军如今是谁在领军?”
难道都不顾同族的死活了吗?
柳烟嗤笑一声,“能指挥得动黑羽军的还能有谁?”
周濛一愣,不可能啊,元致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他一举一动她都知道,不可能是他。
柳烟接着说道,“北燕前准世子妃,宇文慕罗。”
***
黑羽军的事是大事,周濛不能瞒着,告诉元致以后,当天夜里,他就咳血了。
半夜里,小苦来叫她,元致满面苍白,冷汗流了一身,一会冷一会热,周濛知道,这是他的毒又发作了。
周濛心乱如麻,这一次,她求了师父帮忙,就连师父都用了两日才将他的情况控制住,师父还说,元致要是还想活,就不能再这么伤神了。
可是,现在黑羽军出了这样的事,元致还怎么心平气和?
而她的巴东巫峡之行不知是否还能如期动身。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十天过后,又从北边传来了中山国在凉州战败的消息。
因为黑羽军在幽州边境频频侵扰,牵制了南晋在北境的过半兵力,于是凉州的羯人开始蠢蠢欲动,势要一路向西夺下长安。
朝廷不得不派中山国出兵参战,却遭遇大败,三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死伤过半,其余的全部被俘。
而周劭,就在奔赴凉州的这支军中。
听到消息的时候,周濛正坐在柳烟温暖如春的闺房之中。
柳烟叹了口气,“好消息也是有的,听说没见到你哥的尸体。”
“尸体”两个字听得她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她记得一个多月前,周劭离家的时候,就说过他这次可能会上战场,还信誓旦旦,说自己一定会挣了军功回来。
可是现在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柳烟心情也不好,周劭有个三长两短,也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
“你别太着急,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
周濛点头,“我知道。”
“那你……”
柳烟迟疑道,前几日周濛来找过她,为的是另一件事,她说,她想去洛阳,问她有没有什么办法。
现在,她和周濛的关系早已不同以往,朋友是做不成了,但是周濛有事还是会来找她商量。
不知道周濛到底怎么想,按说,她早就对她起了疑,却又不愿说破。
以前,周濛只会找她办一些安陆城中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她连大事都来找她。
如今反倒是她更加惴惴不安,不知道周濛到底知道多少她的底细,她又是在哪里漏了馅。
柳烟索性也不刻意掩饰自己的底细了,她知道,周濛想回洛阳,不可能还想做一介平民女子。
王夫人是九姑娘找来安陆的,这些日子,周濛的身上发生的事情她样样清楚,现在她有这样的想法,柳烟其实是高兴的。
只是,现在的时机并不太好。
周濛的父亲阵前获罪,她是罪人之女,当初不被牵连、有平民身份已经是陛下恩赦,加上老中山王对她这个孙女并不看重。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周劭的处境,女子父死从兄,她与周劭一荣俱人,一损俱损。凉州一战,周劭不仅没有如愿挣到军功,还战败失踪,这一切,使得周濛更是半分依仗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下,她想要回去,谈何容易。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上个月,朝廷突然收到乌孙王的和亲请求,乌孙王后刚刚过世,乌孙王想求娶一位南晋的公主,朝廷正在宗室之中挑选合适的贵女出塞和亲。
被选中的宗室女会被封为公主,因为和亲程序繁琐,正式出塞前,将有一年的时间留在洛阳,一面等待鸿胪寺筹备相关事宜,一边学习各种礼仪。
一年之期,不长却也不短,她如果够聪明,可以做很多事情,可如果一无所成,就只能出塞和亲,那乌孙王……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
周濛的眼睛微微泛红下垂,亮晶晶晕着水光,抬眼却是一笑,点着头说,“嗯,我想好了,我愿意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