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濛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双色?
她摇头,“我眼睛就是黑色的啊。”
她又不是没有照过镜子,不可能这种事情都会弄错。
元致方才再次得到了确认,他很早就发现了,但他一直没说,还以为她自己知道。
“只在阳光下会有不同,瞳孔深处,是幽蓝色。”
周濛沉默,她没有迎着阳光照过镜子,可是其他人也没有告诉过她这一点啊。
“不明显,”他又说。
否则,她这样的一张脸,配上幽蓝晶莹的瞳色,只要稍稍上点妆,说是西域妖姬也不过分。
他知道周濛又在疑惑什么,不等她发问,他就答,“你母亲没有这样,只有你。”
周濛哽住,她心里发毛,难道她是什么怪物吗?
她忐忑着问,“你知道原因的,对不对?”
他没答。
“那这和我阿娘又有什么关系?”
他想了想,“瞳色会隔代相传。”
他自己就是,母后的眼睛是碧绿色,而他则是黑色,因为他像他那位汉人的祖母。
元致很轻地说,“因为她的父亲是鲜卑人,也就是你的外祖父,是我们北燕的开国大将军,宇文冲。”
宇文冲……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细的铜丝,从元致口中说出的那一刻就立即往周濛眉心里钻,搅得那里一阵刺痛。
阳光不算强,她却眼前一花,让人晕眩的白光晃得人几乎要栽倒在地。
“周濛?”
元致见她神情不对,剑眉蹙起,伸手将人扶住,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觉得自己好像落到了云端,很软,但是好冰。
几乎就在她闭眼的一刹那,她就回到了梦中的那座农家小院。
院中那株樱树开了花,她站在树下,看粉色的花瓣落在自己柔嫩的掌心。
这双手……没有冻疮也没有细茧,不是她的手。
她的身前,正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胡服男子,她顺着他的胸口向上看,不出意外,是那张惊艳绝美的胡人面庞,那双幽蓝剔透的眼睛,正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
迎着这样的眼神,一股别样的情绪在心中流淌,又温暖,又酸胀,她莫名地想紧紧将他抱住,下一刻,她就这么做了。
自始至终周濛都知道这位女子不是自己,那一瞬间的情绪也不是她的。
于是,她强行冷下思绪,慢慢将意识抽离躯体,于虚空处看着花树下紧拥的这一对男/女。
她还是只能站在女子的背后,怎样都看不见她的面容,却对身前男子的气息格外熟悉。
宇文冲?
这就是她的外祖父,宇文冲?
那……他怀里的这位女子是谁?
***
周濛是被脖子里浸入的雪水给冻醒的。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就这么大剌剌地躺在雪地上,旁边,元致靠坐在一棵光秃秃的柳树下,他的身/下是碎石子,整个人看起来闲适干爽。
不像她,被雪湿透了半边身子,越是穿得多,湿成这样就越是冷得打颤。
元致以为她会怪罪自己没有管她,可是是她自己不让他碰,他有什么办法。
好在他见过她更可怕的样子,这一次他没有担心多久,起码她看起来只是睡着了,眼睛都没再流血。
周濛什么都没说,她利落地起身,只是简单拍了拍身上的碎雪粒,若无其事地转头,“我要回去了,你走不走?”
“……”
好好说着话就晕了过去,一句解释都没有?
醒来以后还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拍拍屁股走人?
元致十分困惑,实在搞不懂她。
“走吧,”他点点头,起身跟在她的后面。
没走几步,她突然停下等他,这动作古怪,他稍一迟疑,还是跟了上去。
“那个,”她咬了咬嘴唇,仰起脸来问他,“问你一个问题啊,你有心上人吗?”
“……”
周濛不瞎,看得到他被自己吓得后退了半步,以及此刻他剑眉压低,露出那满脸的无奈。
她没害臊,不放弃地追问。
“你别害怕,我没有别的意思。”
上回她对他瞎表白的事早就已经说开了,他心里应该没有疙瘩了,但她还是怕他误会,“真的。”
“……”
“我的意思是,唔,我这么说吧,你的那个未婚妻,是叫宇文慕罗对吧,如果有一天她性命垂危,你会为了救她而牺牲自己吗?”
“……”
元致只有一个念头,她又犯什么病了?
周濛脸皮虽然厚,但是厚得也有限度,这么问一个并不太熟的男子,面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她仍硬着头皮不回避地看着他,“你倒是说句话呀。”
让他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元致冷冷瞥了她一眼,大步从她身边绕过,“没想过。”
人好好的,没事想这干嘛?
周濛知道,他肯定觉得她脑子有病。
她咬咬牙,又缠了上去。
“那你现在想啊。”
前方他的步伐迈得又快又稳。
“元致!你慢点啊,讨你问个问题都这么难吗?你这人怎么这样!”
奈何被她紧紧扯着衣袖,元致实在是没有办法,停下来深深叹了口气。
他开始有点理解周劭的烦恼了,他以前跟他抱怨过,说他这妹妹十分地难缠。
周濛紧赶慢赶才追上他,跑到他身前,见他冷着一张脸。
还好,也就冷着一张脸了,没推她,不敲她,比周劭对她有耐心多了。
她拿出对付周劭的那一套来,像是忘了刚刚还对人家直呼其名,绽出一个讨好的笑来,“元致哥哥?”
她外祖父既然是宇文冲,他母后也姓宇文,说不定她还能跟他攀个亲戚,叫哥哥也不算过分吧。
可她还是感觉到元致的身体产生了一瞬间的僵硬,随后耳朵尖开始泛红。
……这人真的好容易发红。
不料,下一刻元致就把她推开了,没好气道,“好好说话。”
周濛被推得心尖一颤。
她觉得稀奇,元致好像还是头一回这么对她说话,也不是凶不是生气,就是不客气,难得的不客气。
她不怕也不气馁,“那你回答我的问题呀。”
元致被缠得没有办法,“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呀。”
他冷笑,她好奇的东西还真不少。
“除了你,我也不认识其他成过婚或是将要成婚的人了,你帮个忙好不好?晚上我给你……”
“行了。”
元致长舒一口气,再次后退半步,与她拉开距离。
“我不会,而且这种问题,你问我没有意义。”
没等她问为什么,他沉下脸来,继续说,“婚姻之事,于我来说只有责任,情之一字,任何时候我都不会考虑,遑论为此牺牲性命?不会做也做不到。”
他强行抽出攥在周濛手里的半截衣袖,冷冷道,“这就是我的答案,满意了吗?”说完就走了。
周濛愣在原地,只有被抽出衣袖的几根手指轻轻动了动。
半晌,她才啧啧摇头,斜睨着他如雪如松的背影,“好冷酷哦。”
不过,她好喜欢。
这答案挺合她的心意,原来不只是她这么想啊。
***
这一番折腾过后,周濛脑海中一些模糊得就要呼之欲出的记忆,渐渐开始变得清晰。
现在她无比确定,梦中花树下与宇文冲相拥的那个女子,就是她所有的梦境和记忆的主人。
结合之前的经验,她也算摸出一个规律,那些对“她”很重要的人或事,会加速自己记忆的恢复。
就比如宇文冲这个名字,周濛之前并未听说过此人,更不知道她竟有一个身为胡人的外祖父。
现在,她想起了很多“她”与他恩爱的过往,记忆中,似乎一直都是他在走,“她”在追,“她”似乎很爱很爱他,爱到骨子里,最后,竟因他而死。
所以,她才会去问元致那个奇怪的问题。
她想知道,究竟情为何物。
周濛一直以为自己心仪韩淇,直到今日,她从梦中的情/爱记忆中醒来,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直都不明白情是什么。
为什么有人会为了情而牺牲掉自己的性命?
她万万不能理解。
但元致不同,印象中,她记得很多人都说他对未婚妻一往情深,连周劭也这么说过。
人都说,北燕王室最是出情种,元致的祖父、伯父、父亲,无一不是如此,所以,她才特别想知道元致自己的答案,没想到,他会那么说,真不像他们拓跋氏的子孙。
除了情,周濛还发现,在其他的很多事情上,自己也与“她”无法共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有海量的记忆依旧尘封不能得解。
但是没关系,她起码已经摸到了一点门道,只要她顺着已知的记忆线索去探知更多与“她”有关的往事,她一定能够有更多的收获。
眼下最重要的是一件事……周濛看着写在纸上的一行地址,她换了一身衣服,赶早进城去了。
***
这一次,她很容易就见到了王夫人。
柳烟再次将她送到陈府门口,她神色淡淡的,没了往日对她的温柔热络,眼睛时不时就要瞟一下她的袖袋。
袖袋里装着的那张纸上,就记着王夫人那同胞弟弟的下落。
周濛笑起来,“放心吧柳烟姐姐,一定不会出错的。”
柳烟哼笑,眼角又冷又媚,意思就是,你出错就出错,关我何事。
出来迎的又是小卢,他得体而客气地把周濛带进府里,又来到王氏所居厢房的门口。
这一次,她没再坐在屏风后,而是端坐在厅堂正中,悠闲地喝一杯茶。
“来了?”王氏眼皮子掀了掀,“进来坐吧。”
小卢见状,识趣地退下,让周濛独自走了进去。
王氏比前一日冷淡多了,但是可以理解,无论是什么起因,终归是自己冲撞在先,何况她还是位长辈。
周濛一丝不苟的一套大礼行下来,王氏脸色稍缓,这才放下茶杯,“行了,坐吧。”
周濛依言而动,她其实还想说几句道歉的话,被王夫人抬手制止了。
“你的来意,柳烟已经差人跟我说了,”她淡淡说道,她眼神明朗,透着深意,“想救人,是好事。”
周濛垂头听着。
这样的一句话,肯定还有下文。
“你说你拿我那走失多年的弟弟的下落,与我交换救人,可以,我不管你从何处得来的线索,也不论我能不能凭它找得到人,我都接受,”她轻轻点头,金钗、耳铛随着摇曳,令她憔悴的面容透出几分轻俏妩媚。
听到这里,周濛浑身紧绷,直觉她接下来的话可能不会轻松。
“不过,姑娘,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为何要救那位素不相识的胡人姑娘银珠?”
周濛如实回答,“回夫人的话,虽是素不相识,但既然知道了,就无法见死不救。”
“好,好一个无法见死不救。”
王夫人微微颔首,又道,“这是你知道的,那么,那些你不知道的呢?”
周濛抬头,似乎不解其意。
“那些你不知道的,看不到的,像银珠这样的姑娘,或不只是姑娘,男、女、老、少,这些人,便可以见死不救了吗?”
周濛想了想,摇头,“那便还有能救他们的人,但民女救不了这许多人。”
王氏已经站起了身,缓缓走下台阶,她身形纤细柔美,丝罗长裙繁复华丽,行走起来摇曳生姿,她缓缓走了几步,“那在你的眼中,你的父亲,算是能救他们的人吗?”
周濛愣住。
“若你的父亲没有逝去,你还是当年的清河郡主,那时的你,算是能救他们的人吗?”
周濛一时语塞,抬起眼来看向王夫人,正巧对上她审视的目光,她声音不大,甚至称得上柔和,“姑娘,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