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山上的路上,周濛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了,乍闻周劭噩耗时的震惊和恐惧,还有下决心争取和亲机会的那一丝难过,全都被她暂且抛在脑后,现在她不需要这些无用的情绪,她急切地需要接下来破局的办法。
和亲一事,不是她愿意就可以促成,能否最终被选中,还需要与多方势力斡旋。
柳烟那边,她一时还猜不出对方到底是什么来路,在洛阳城中,她也猜不出究竟是哪个厉害人物会在她身上下这么大的功夫。
从动机上来说,武安长公主之子、出身河东裴氏的那个裴述倒是有可能,但肯定不是他,那人只想让她死,他看中的是周劭,不是她,否则,她也不会有襄阳一难。
像裴述这样打周劭的主意才是正常,她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谁会打她的主意,别的不说,这人在她身边埋下一个柳烟,一埋就是六年。
这样的城府、筹谋和手段,一面让她觉得后背发凉,一面又让她觉得兴奋,能毫不费力就收获这样的一个……她还不知道该怎么界定这种关系,但至少目前来说并不是敌人,未来他们能一起实现很多的可能,这如何不让人兴奋。
所以,这一边不需要她多操心,就像柳烟说的,静静等消息就好。
另一边,她无法绕过的就是中山国,她毕竟出身于中山王一脉,如果洛阳那边没有想起她这个一介白身的宗室女来,就需要中山国的举荐。
这件事比较难,还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不过总的来说,和亲一事,好好筹划一下,希望还是很大,和亲嘛,自古都是各家贵女避之不及的一件差事,有人毛遂自荐,上头何乐而不为呢?
真正麻烦的,是周劭的事。
眼下,山上正有两个对西线战事了如指掌的人,十二年前,石斌还是北燕金刀将军独孤隆的时候,就在凉州对战过南匈奴,不到一年前,元致也刚刚在凉州平定了羌人的作乱。
关于西北的局势,找这两人问问一准没错,兴许能够理出一些寻找周劭的思路来。
况且,周劭离开之前,还找元致长谈过一次,谈话中是否说过一些他对于此战的打算,得问问元致才知道。
爬到半山腰,山路逐渐狭窄,这一条她从小到大走过无数回的山路,让周濛觉出些不对劲来。
好些日子没下雪了,之前的薄雪融化,与山间泥土混为软融细腻的泥泞湿土,但此刻这些湿土与早上她下山时看到的全然不同,被翻搅得乱七八糟,碗口大的深坑砸得到处都是,路边枯塌的野草也被踏得乱七八糟,这是——
周濛几乎一下就认了出来,这是马蹄印。
有人骑着马上了山,这种马的蹄印又深又大,可见马匹之高、之壮,还不止一人两人,至少五人以上。
自北边而来,且随从众多……
周濛欣喜若狂。
她深吸口气,接下来的半程山路,她是一路狂跑上去的。
到了山居前,她的整个下半身衣摆全部糊满黑泥,一双杏色的小绣鞋,别说看出原本的颜色,就连鞋子的形状都没有了。
旁边的一棵老树下果然拴了七匹高头大马,不是中原的品种,一看就是漠北战马,膘肥体壮,通体油光水滑,威风凛凛。
她远远地看见元致的房门半开,里头隐隐有说话声。
她拖着自己冻得发麻的腿,冲到元致门口,扶着门框,脱口而出的一句“哥哥”还没及时收回来,就对上一双凌厉的碧色眼眸。
“锃”的抽刀声,那人动作快的根本看不清,然后一把带着浓浓血腥气的长刀就架上了她的脖颈。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周濛虽然不害怕,也被这一瞬间的变故惊得头皮发麻。
那双碧色眼眸的主人,是名女子,抽刀的是名军士打扮、身着软甲的男子。
她还以为是周劭回来了,呵,做什么春秋大梦!
一行七人,全是胡人。
那女子周身气质凌厉而张扬,身量修长,比周濛还高半个头,她腰别长鞭,一身湖蓝色女子骑行胡服,勾勒得身段玲珑有致,且英姿飒爽。
那女子乍见周濛,也是一愣。
见她被自己的手下用刀架着脖子,也没出言阻止,一边唇角弯起,用十分别扭的汉语说道,“这里可没你的哥哥。”
然后视线不由得下移,主要是周濛满是泥泞的下半身实在太过瞩目。
太脏了……
这人是刚从泥里爬出来吗?
她嫌恶地皱了皱眉头,“你就是那个周劭的妹妹?”
她的汉话不标准,好在说得慢,周濛勉强听懂了,她脖子上还驾着军刀,连大喘气都不敢,生怕自己不小心一个前倾就撞在刀刃上被切断了喉管。
她十分小心翼翼地嗫嚅道,“你是……”
“把刀放下。”
周濛眼神下移,是元致在说话。
他披着外袍坐在床沿,墨黑长发在背后拿发带随便打了个结,他刚刚从毒发中缓过来没两天,此刻面无血色,整个人显得病弱而又苍白。
他眼睑下垂着,周濛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是能从他蹙起的双眉间,看出他心情并不怎么愉快。
他这一句说的是鲜卑语,但周濛听懂了。
跟着他学了这么久的密文,她的鲜卑语水平也跟着突飞猛进,何况,身体中那个“她”的记忆里,也有大量鲜卑语的痕迹,所以她的水平听个日常对话并不成问题。
元致又重复了一遍,抬头看了过来,那拿刀的军士被他冷厉的眼神吓住,才不甘不愿地放下了长刀,末了还征求意见似的瞥了一眼那名女子,而那女子不置可否,眼神一瞬不瞬地落在周濛身上。
元致冷冷一笑,对这名军士说道,“现在我这个样子,是已经使唤不动你们了,是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虚弱而没有力气,他说话的语气并不严厉,听起来只是一句自嘲,但那名军士十分紧张,立刻收了刀,单膝跪下,诚惶诚恐地行个大礼,“属下不敢。”
周濛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一边摸着自己光洁的颈项,一边同样不客气地对那女子打量回去,“宇文慕罗?”
女子眼中闪过诧异,周濛冷笑,“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
小苦躲在柴火棚那边探头探脑,他心不在焉地不断往炉灶里扔干柴,眼前的大锅里在煮肉汤,一不小心火就大了,一股焦糊味蹿入鼻腔,他赶紧起身往锅里加水,又拿来锅铲卖力翻搅,防止烧干。
他伺候元致这么久了,自然也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加上他嘴碎、喜欢打听,对元致那些不算秘密的事也有所耳闻,其中一件,就是这位世子那毫无悬念的感情生活。
据说他与宇文慕罗一同长大,按照汉人的说法,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做了近十年的未婚夫妻,是鲜卑族人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可这份毫无悬念的感情生活,却因为这几个月而变得有那么点子悬念了。
小苦不像罕唐,他是个极机灵的人,元致和周濛这两人,他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周濛这小丫头片子,虽然心思玲珑且时常跑偏,但在有些事上又正得不行,这些日子,她对他们世子殿下的照顾无微不至,挑不出一点错来,但,同样也挑不出一点异样,就……那种男俊女美、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女朝夕相处时,该有的那种异样。
小丫头嘛,可能还没开窍,他们的世子就奇怪多了,他对小姑娘的那种不同……可太明显了。
明明是个冷淡的人,但对她独有的那种温柔,真的藏不住。
就不说几乎每晚他都会应小姑娘的要求,不厌其烦地给她教一种奇奇怪怪的没听过的语言了,还有好几回,他坐在窗边看书,小苦在他身后,见他看书看得奇慢。窗棂外头,毫不例外地都是周濛在院中做活,要么在洗衣、洒扫,要么在磨药、晒药,小姑娘做活做的认真,世子看她,也看得认真。
但要说世子真对她有点什么想法,好像也不至于,他们世子看周濛的眼神,全然不是陷入痴恋的人特有的那种腻乎乎的眼神,他也就是看着书,偶尔抬头淡淡瞧她一眼,一双好看的剑眉还微微蹙着,含着化不开的愁绪。
反正就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怎么说呢,就像,就像,对了,就像吃了初秋没熟的果子,坚酸苦涩中又透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甜……
现在宇文慕罗居然来了,她可是能在战场杀敌的女中豪杰,听说十分凶悍,而周濛也不是什么柔弱小白花,她也就是看着甜美柔弱,实际上又勇又莽的,凶悍对勇莽,旧爱对新欢……
他们世子会更偏袒谁呢?
小苦只恨自己不能留在前院看戏。
“看什么呢,”身侧一声低低的笑语。
小苦被吓的一回头,原来是老大。
石斌抱着宽刀走进柴火棚,看了下锅里的肉汤,虽说微微有些糊味,但是问题不大,还是很香很鲜美,他点点头说道,“差不多了,盛起来吧,大家都饿了,早些吃饭。”
小苦一脸佩服,老大不愧是老大,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想着吃?
石斌哪能看不出他的这点促狭的小心思,拍拍他的脑袋,轻斥一声,“世子都这样了,瞎想什么呢。”
小苦闻言,也叹了一口气,也是,世子那么弱不禁风的,那两人又那么彪……哪轮得到世子来偏袒谁呢,不劝架就不错了。
也真是的,说来奇怪,世子明明看起来脾性温和又沉静,为何身边净是这般世所罕见的彪悍奇女子,这运气……也不知是该惹人羡慕还是令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