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维执和姑姑见面的地方,是一家羊蝎子火锅,在本市颇有名气,中老年人聚餐偏爱的老字号。若放从前正常营业时,入了冬,排队等位的车都要排到那条胡同小巷的街口。
不过因为刚刚恢复堂食,很多人还不敢出外就餐,预定起来还算比较容易,姑姑来之前丁维执已经提前两天,订好今日的位置。
此时正值饭时,热气蒸腾的店内,就餐的人们隔桌而座。
氲热肆意的香气在一桌桌台面上满溢出来,酒过几巡的人们在忙碌一天后,端着小杯侃天谈地,捡起一块肉,痛快下嘴将寒气一扫而光;逮着一口肉,蘸上汤汁嗦上一口饱满够味的羊骨,那瓷实地口感同浓郁的肉香,足以赶走人一整天的疲惫。
香。
可,维执盘子里只有两根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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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过去,对面的姑姑看起来和他记忆中没什么变化。同他说起话来还是和小时候照顾他或是耐心辅导他写作业时候那样轻声细语。
可惜这次重逢并不愉快。
甚至可以说丁维执毫无准备地来,来迎上今天当头地一击。
“我明早就回去了,现在政策每天都在变化,你该上班上班,不用来送我。到家之后,你姑父来接……唉,算了,我去趟卫生间。”
维执的姑姑自言自语般讲话已经有一会了,终于还是说不下去,看菜上全了,准备遁走先去把钱结了。
而另一边,自打听完上菜后姑姑直奔主题的那一席话,丁维执一直是保持着一个表情。
那就是没有表情。
这种冷漠在丁维执脸上并不常见。
甚至抬筷间也看不出他情绪的变化。
此刻丁维执正用卷了衬衫袖口的右手,拿夹子轻轻翻动着锅中裹了汤汁翻滚的羊肉,但听完姑姑刚说的话,忽然开口:
“姑姑,我结完账了。别去了。”
这下姑姑倒是有点尴尬,记忆中还是个孩子的维执,不知不觉还是长大了。
“策策…来,那你别忙活了,夹子给我,萝卜煮好了,吃点这个……那刚刚姑姑说得话…你…听明白了吗?”
“嗯。”
没话找话,姑姑的话像扔进了大海,实在是忍不住问了一下,维执轻哼了一声,但满脸还是写着沉默。
“…那策策,你还要动手术?什么时候?回那边还是在这边,我来照顾你。”
姑姑见维执没有把夹子给自己的意思,话风转向了关心维执。
“不用了,最近身体还可以。手术不急。”
维执拒绝。
“那或者…你最近找个时间,我跟你姑父来,陪你去那个…验一个试试…?医生说不影响的…毕竟…”
姑姑又开始试探。
“当啷”一声。
维执绷不住了。
抛物线。
他一下把夹子扔进了桌子另一边的夹筒里。
旁边另一桌的大笑声戛然而止。
静默几秒,大概是观察了一下这边的情况,见这边“母子”吵架般的氛围,发现与自己无关,笑声又在那边重新拉开帷幕。
伴着旁边的笑声,维执声音有点低沉,察觉自己地失态,开口道:
“姑,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心脏虽然有病,挨过刀子,供着药,但它也还没那么皮糙肉厚,它也是肉长得,会疼。”
姑姑愣了,手还保持着给丁维执夹菜的动作,表情看起来,有点被吓到了,她确实没有看过向来听话的策策,这一面。
姑姑有些着急地解释道:
“策策……我也…确实是担心你,你一个人在外面那么久,从来都没有回来过。你不要觉得姑姑是特意为这个事情来的,我知道这件事情你可能不太能接受。但是姑姑最希望你过得好。得先是你过得好。我才能放心。”
“姑姑,我过得不好。”
维执接了姑姑的话,立刻打断。
如果这是广垣或者同事看到他这语气,一定会很惊讶,维执从没这般强硬过。
缓口气,维执抬手抓了下头发,语速加快了一点继续道:
“这几年我一直不和你们联系。呵呵,托这病的福,电话打你那去了…姑姑,病找上门来,我拦不住,也说了不算,但身体上的事儿我能做得了主!我这次回来,本是谁也不想联系的,可是从小到大您对我真的很好,爸妈忙得那些年我都是在您家,我觉得自己跟您挺亲的,我以为你也会这么想…但今天看来…”
维执自嘲地笑了一下。
“在您眼里我是什么啊,姑姑?”
语速太快,维执说完,猛然激动地情绪让他背后的毛孔都收缩了起来,甚至身上有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觉到的战栗。
“策策,你别激动,姑姑不是那个意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维执姑姑觉得对面的孩子嘴唇的颜色稍微深了些,染了点紫,这让以前看过他发病的姑姑,有点慌了。
策策身体已经这么不好了么?
维执也发觉自己有点失态,情绪失控不是什么好事儿。他端起旁边的水杯缓缓喝了两口,语气平稳了一点:
“那你想说什么姑姑?话一定要说得那么清楚吗?”维执微微侧眼,看向姑姑有些慌乱的眼。
轻轻笑了。
继续说道:“爸妈的买卖,惦记了半辈子的叔叔接了;参北市那边的新公司,股份给您们分了;借给每家的房子,直接更成大家各家的名字了。我当初离开的时候,就带了我自己名下的东西。有什么你们再清楚不过了,一切都给你们了,我什么也没带走。怎么,大家是觉得现在日子都过得不错,到头来开始心怀天下苍生、广结善缘?那怎么又惦念起我来了?可一只羊薅,挑我一人霍霍,对吗,姑姑?”
“策策…你误会了,怪姑姑直接…我只是想,他毕竟也姓丁…”
姑姑还真是没变,还是那个用最清浅的语气,说一些他并不想听的话。
维执这下真的笑出声:“他?姑姑你是不是以为我能挺惊喜世界上还有倒霉蛋跟我一起作伴没了爹这个事儿?”
丁维执继续自嘲般笑了一会,胸口更闷了,羊肉特有的膻香气弥漫在屋子里,他低头,寻了勺子,搅动了一下盘子边的羊肉汤。
然后放下勺子,半端起碗,咕咚咕咚往胃里灌上几大口晾了可以入口的热乎乎的羊肉汤,汤很清,里面蕴了骨肉精华,没有羊蝎子那么腻,胃中反胃的感觉被压了下去,暖意渐渐延展到身体的每个末梢,让他不那么瑟瑟。
放了碗,他视线转向窗外。
离开广垣后,这一季的秋好像特别短,记忆中最后一次闻到浓郁的桂花香气,还是在广垣家的小花园里,天下过雨,湿漉漉的草丛,黑滑石板甬路上点点黄花落了一地,重合上窗外此刻慢慢飘散下来的片片白色雪花,好像人间烟火褪去一件旧衣。
气氛沉默一会,维执又开口,缓缓道:
“姑姑,我初中时就知道他的存在了。”
“……”
“那女人凌晨来家里,找我爸。他们闹别扭了,我躲在我屋窗帘后面,看我爸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他挺仓皇的,但没背着我。”
“……”
“那之前,爸妈吵了一个月,我爸说和那女人断了…哦对,这么看你们应该是也知道吧…后来我妈找了个理由躲走散心,说去燕南见客户…前脚出发,第二天凌晨那女人就来敲我家的门…按门铃,还是我接得对讲。”
维执面色如常,表情无波,像在叙述别人的记忆。
“我记得她说‘策策,我找你爸爸。’…然后我爸从楼上下来,让我回去睡觉,跟那女人出了门。”
“……”
“后来上了大学,有次寒假过年发病住院差点没了那次,是去爷爷那拜年,爷爷糊涂了,把我认成她儿子,笑着对我说还是她肚子争气,给我爸凑了个好字。”
维执说完,收了笑容,端起剩下的半碗清汤,仰头喝了。
而后看了看碗底剩下的一点羊肉,扯了个讽刺地笑容问对面的人:
“从前我恨得发疯,直到爸妈去世。我以为自己死守着这个秘密。原来,你们早就知道。”
“策策……你听姑姑说这事儿…”
“爸妈苦日子生了我,还天生带了病,他出生什么都有…可您看姑姑,天道好轮回,听你说完,我有点想笑了……你更心疼哪个呢?我跟他配成功了,那我,要给他骨髓吗?哈哈。”
“策策,别说了 …”
姑姑竟然哭了。
她在哭什么?
该哭的人,不应该是自己吗?
以为自己死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原来其他人也都知道啊……
唉,天地之大,怎么就没有个安息之地呢?
哈哈。
维执敛了表情,拿起一边的手帕擦了擦手,看向对面有点失态地姑姑:
“姑姑。拜托了。这下好了,我跟他有多久谁也说不准了,可能我也没多少日子,要是真关心我,回头爸妈爷爷后面那块地,留给我就是了。”
人对自然的无常实在束手无策。
维执眼看着窗外雪花渐大。
这一年真的经历了好多…春天医院窗外柳枝浮动、夏末广垣家小区桂花落地,秋天北方路边银杏翻飞…到了这广寒的冬,仿佛一切要到此为止,尘埃落定。
服务员没看出这桌的氛围,拎了汤壶过来,看锅底有些干,往锅里加了热汤。
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维执的表情。
维执把卷起的袖子放下,系上袖口,起身,拿起外套和背包:
“姑姑,您吃完,自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