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执走得狼狈,头也没回,大步出了饭店门,一刻都没停留。
止痛药效已经褪去,腰背骨缝痛得他钻心,可他仍是小跑了几步到马路边,伸手拦了辆在外面蹲点儿等客的空车,逃也般地跳了上去。
他思绪很乱,脑中的轰鸣,隔绝了耳边尘世间一切喧嚣。
突然降临的雪夜。
冬月,人间各处少了纷纷攘攘,任谁也没料想,雪竟这么着来了。
路面湿滑,路上的车并不多,车灯寥寥。
维执头也很痛,上车后他把额头轻轻贴上玻璃,侧靠在车窗边沿,冰冰凉凉,上了快速路,看窗外万家灯火潮水一样退后。
有点晕眩。他轻轻合上眼,闭目。
怎料,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今晚姑姑开篇单刀直入的请求:
“策策,我知道这事儿你一定很震惊,但…他也是个好孩子,父母辈的事儿不涉及你们兄弟之间,当帮姑姑一个忙,不,是帮丁家的忙,哪怕万分之一的几率…”
姑姑连着几天打电话要来探病的原因,归根结底,不过是做一个说客。
…那孩子今年应该18岁了吧。
第一次见到,是老爸办公室抽屉里有一张照片,那会也还是个孩子的维执无意中看到,照片上的那个孩子像是一个粉团子。
爸妈的婚姻是三人行。
以及,后来又添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
他都知道。
在爸妈这段婚姻中,或许妈妈也曾短暂的幸福过。可后来…他长大了,甚至在大学放假回来,撞见了妈妈手腕上被腕表遮住的新添的伤疤。
妈妈说:“策策,你长大了,妈妈不想多做解释,但为了你,这个家永远都会在。”
他以为这个家散了,这段故事就翻篇了。
他不敢相信,经年过后,这段不能见光的关系,如今却又被他以为亲近的人以如此自然的方式提起。
就这么大剌剌的摆在他的眼前。
原来,自始至终不过是他以为自己逃开了。
只需要血缘二字,就可以把所有归零。
生活怎么能如此讽刺?
维执憋不住,轻笑了一声。
一旁的出租车司机听到了,侧眼瞄了下副驾驶的维执——年轻人双目紧闭,上车这种状态的,一般都是喝酒了,可这年轻人身上又没有酒味儿,神情颇为宁静。
然而下一刻,旁边年轻人又轻笑了几声,那感觉仿佛是长久的压抑之后需要获得解脱。
司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赶紧移回视线,认真开车。
车内缓缓流动的暖风拂走窗上的霜,音乐电台播着柔柔的女声,哼着淡淡的情歌;车外漫天轻盈的絮无声息地往下落,包裹着在路上滑向远方的车子…
////
下了车,维执一个人伫在小区侧门外的路边。
脚下的雪湿湿粘粘,雪大约是说不出话的,如果能说,它们也一定不会喜欢这种状态。
一场雪,掩不住人心中的聒噪。
维执站在路灯下,脑海中有今夜过载的喧嚣,一切悉数停转,人怔怔地站路边。也不知过了多久,心中空洞得几乎忘了今夕何夕。
这雪真应景,让人忘记一些,又提醒了另外一些。心尖一抽,逼得他眼角鼻头都泛出示弱的红。
映着路灯四散的张扬光线,他伸出冻得发红的修长指尖,看见落在掌心的雪花慢慢融化,胸口泛起了,从未有过的酸楚。
不知为何,维执忽然有种想不顾一切地冲动。
但他还是忍住了。
这世上,真的只剩他一人了吧。
满腔凄楚,无人说。
……
拍掉了肩头袖口的雪,维执掏出衣兜里的手机,置顶上第一条是广垣不会缺席的“拍一拍”。
维执打开广垣又单机了一天的对话框。
有几条小视频,广垣那边也下雪了。
维执反复听了两遍视频中广垣爽朗的笑声。
最后,是一张图片,广垣家中大大的投影幕布已经准备好要工作了,广垣配文:准备看球。
维执看完,这次没像往常一样直接锁屏。
冻得红红的手指,在屏幕敲打了一行字:
“你有秘密吗?”
发送。
相隔2秒对方并没有回复,维执又打下了两个字:
“我有。”
这两句话发出去,维执锁屏,把手机放回了兜里。
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到头来…破防的还是自己。
和手机蓝牙连接的腕表表盘屏幕亮了,振动了一下。
维执从兜里又掏出手机。
广垣回了一条:
“想听哪个?”
维执没有回。
止痛药的药效过了。他头很痛,胸口和后背很痛,也很疲惫。
罢了。
////
第二天一早,维执天没亮就被闹钟叫醒了。
他爬起来得艰难,睡前加倍加量喝了药,脑子昏沉的很。
等到他按时间收拾妥当出门,前一晚现约得车,已经准时停在了小区门口…维执穿上了他最厚的衣服。
昨晚睡前临时起意,今天要去一个地方。
维执一路无话,司机大哥这一路也没主动开口说话——车开了将近三个小时,最后停在了邻市郊区公墓的停车场。看这目的地,大早上天没亮就出门,不用问,也知道是来干嘛的。
刚到地方,司机大哥赶紧下车伸伸胳膊、跺跺有些僵了的腿脚,这一路雪路真的不好开,精神需要高度集中。
司机大哥站在车边,抻了一根烟,看了下车在一边张望却依然沉默地维执,唤了一声小兄弟,抬手晃了下,示意要递给维执。
维执正看向远处微有鱼肚白色的天空,太阳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洁白的雪花仍是漫无边际地从灰暗的天空飘落,映着郊区半蓝半暗的天空,美得无法言说。沉睡在这里的人们,这一刻看到的天空恐怕也是这样的吧。
听见司机大哥的声音,维执回头,客气地笑了下,摇摇头:
“谢了哥,我不抽。你歇一下,很久没来了,这个停车场是新修的,我有点分不清方向,等我去问一下吧。我去去就回,等我,咱去市里吃个饭加个油,再返程。”
几年过去,就连这处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司机挑了个眉点点头也笑了下:“没问题,不急,你先办事。”
这种长途往返的单子,现在一年也接不到几个,自然要服务到位。
…
维执找了管理处的人,才寻到了方向。
这处公墓定位高端,景色宜人,依山傍水。雪日还真有零零散散来扫墓的人,只不过入了墓园,大家便分散在各处。
远远地,雪地,一排排雪色墓碑间只有维执一人,广阔天地如同一个长镜头,衬得他略显单薄,远望而去,他在一片雪白里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一夜风雪,雪花半埋住面前刻着双人名字的石碑。
维执半蹲下,摘了手套,用手轻轻拨拂开墓碑上面柔软冰凉的白色。
动作轻柔又仔细。
旁边的祭祀位上,还有几束微微褪色但永不会凋零的绢花。
整理完,维执拉下了口罩,他的鼻尖冻得有点红,眼却很有神。
“好久不见。”
说着,维执从包里掏出了两厅啤酒,抠开,放在墓碑下。
“爸妈,我来看看你们。”
呼啸的风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抻过身上斜挎的包,维执手冻得有点麻木,摸了几下,没能把东西拿出来。
没办法,他把手从背包里拿出来,两个手的手掌搓了搓,又哈了几下热气,觉得灵活了些,这才拿出了夹层里的物件儿——是两个掌心大的小相框。
木框一个旧,一个新。
旧的,里面镶嵌的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男生站在爸爸身后,老式照相馆的相纸。但照片上一家三口脸上的笑容,无比温馨幸福。
木框颜色微深,看起来有点年头,也像被人抚了很多遍。
维执用手擦掉了落在相框照片人脸上的雪花,没再说话,沉默得好像很漫不经心,但他擦了又擦的样子,又好像思念了很久…久到不知还能怎么办,只能一遍遍,阻着雪花落上去的脚步。
雪花一边在他的指尖融化成水,一边用力的在相片上缠绵。
直到维执放弃。
拿起另一个新的相框。
里面的相片是两个青年,一身户外运动装扮,在一处山顶,二人身后是跃出云海的红日,两人勾肩搭背,笑得肆意。
维执把两个相框捂在胸前,用手在祭祀位扫了一块空地,然后端端正正地把相框并排放在里面。
“爸妈,对不起,这么久了,我才鼓起勇气,来看你们。”
“对不起,我好像没活成你们期盼的样子。”
“这是我和他,一直想让你们看看,一起这几年他对我不错…不过…最近分手了。哈哈,但还是想给你们看看照片,回头见面别说我眼光不行。”
“对不起…惊世骇俗了点,你们不说话,我就当你们不会埋怨我。”
维执又呢喃了几句,半蹲了好一会,不知道是寒凉还是身体承受不了,胸口和腰背传来一阵阵汹涌地痛。
想了想,他把手套放在台阶上,姑且垫了一下,然后回身坐在了上面。
抬头正对上照片中冲着自己微笑的妈妈的眼。
维执觉得自己眼圈一热。
他赶紧眨了眨眼,把打转的湿意憋回去,把口罩戴好,掩上自己的表情。
片刻后,他伸手摸了摸妈妈的照片:
“妈,你放下了吗?”
他原谅不了那些人。包括自己。
如果不是有他的话,或许妈妈会有更好的人生,曾几何时,她也是个巧笑倩兮的少女。
“爸,姑姑来找我,我不想管,你不会怪我吧。你给他们的钱,足矣他接受最好的治疗了。他还有妈妈和妹妹,我现在什么都没有,爸,别对我太残忍,让我自私一把。”
N95口罩拢了一层水汽,一说话,混着淌在脸上,凉凉冷冷。
石台阶彻骨的寒从身下传到维执的胸口。
无话坐了一会。
山上的风毫不留情,吹得维执牙齿轻轻战栗。
该走了。
维执勉力扶了石碑站起来,拿起手套拍了拍,凝着的雪花有的掉落粘在石碑上,维执没再低头去擦,视线看向远方,轻轻说道:
“爸,在那边对妈好一点。别再让妈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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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至死不渝(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