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楹痊愈以后,流民中的烂喉痧也大致控制住。城外的难民营按时竣工,大批的流民搬了进去。
卫巍传话,府尊大人召见她。
来到府衙后的住宅,堂上坐着的男人年纪约莫四十来许,乌发斑白,眼神儒雅温和,穿一件家常半新的圆领衫,笑道:“李大夫来了,敝舍蓬荜生辉啊。”
「李照楹向大人请安。」她盈盈福身。
“请起,请起,”府尊将她扶起,“泰州的百姓不一定知道本官是谁,却一定知道李大夫的名字。”
整个下午,他们坐在一起探讨防疫的措施。府尊心有丘壑,他提问题,李照楹在纸上作答,大多关于疾病早期的症状和防治。
“富商筹集来的银两,暂可应付些时日,”府尊手捧清茶,叹道,“若不是你那封书信将他们吓住,恐怕这些银子还没这么快筹到。最近几天,不断有商人陆续离开泰州。下次再想筹集银两,就是难上加难。”
「当务之急,是找到丢失的官银。」
“本官也是如此想的,”府尊颔首道,“这件事情,本官会督促卫巍他们调查。李大夫,听说你前些日子刚病了一场,现在城中其余的坐堂大夫纷纷出城巡诊,你要好好休息,保存体力以应付突发事件。”
「多谢大人关爱。」
府尊让人送李照楹回去,他有许多公务要忙碌。押运官银的钦差吓破了胆子,现在朝廷没空问责,只让他速速找回官银或可戴罪立功。官银在泰州的地界上丢失,严格来说,他这个府尊的责任不比钦差小。
这些日子,他和钦差都在连夜核查,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搜查了许多地方,皆是一无所获。
李照楹回到客栈,空荡荡的大堂只有一个男人独自饮酒。门外下起了小雪,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唇角微弯。
「一个人喝酒不寂寞吗?」
她脱下斗篷,青丝披泄,从桌上取了一酒杯。正欲倒酒,余火莲却盖住她的手掌,道:“你的病才刚好,不宜饮酒。”
「那你呢,又是为什么喝酒?」
她取出纸笔,在桌上一笔一画地写,因为手被冻僵了,时不时停下呵一口气。
余火莲看着她,心想:如果是昨天我会帮她捂手吗?她淋着雪回来,如果是昨天,我会不会让她去换衣服?夜深了,她饿了吗,如果是昨天,我会不会为她下一碗面?
没有如果,最好的距离就是此刻。他们本来就只是稍微熟悉的陌生人,不要问,不要说,他苦涩一笑,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
李照楹写道:「官银的事有眉目了吗?」
他摇头,已有三分醉意,道:“许危死了,这件事的线索戛然而止。”
「许危,和官银失窃有关系?」
“是,”他瞥了一眼纸张,“许危从宝应逃往泰州,他家世简单,账目上却突然多出了一大笔银钱。”
「只能算有嫌疑。」
余火莲道:“他在宝应还有老母妻儿,此人却全然不管不顾,跑到泰州花天酒地。他花的钱,远远超过他应得的数额。”
李照楹若有所思,冻得通红的手指在纸上写道:「那么,他的确有一处可疑的地方。」
“夜深了,”他的视线故意挪开,“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你现在应该烤火以后上床歇息。”
李照楹恍若未闻,继续写道:「那天,他明明中了我的迷香,却没有昏倒……」剩下的没能写下去,因为余火莲按倒了她的手。
他的手筋骨分明,不容置疑地交叠在她的手上,热量也传递过来。“去睡吧,”他说,“我弄伤你的右臂,有责任照顾你。”
也为了二郎,照顾你。
第二日,雪后初晴。他们照旧在馄饨摊上吃早点。圆滚滚的鲜肉馄饨,加上葱花、虾皮,一小勺猪油,冲上一碗热腾腾的汤水。
老板娘给李照楹的碗里多舀了好几只馄饨,满满当当。余火莲的碗里有十二只,李照楹的碗里却起码有二十只。她笑着把自己的大份馄饨推到余火莲面前,再将他正常分量的小碗拨过来。
正吃得香喷喷的,忽听余火莲的声音:“不要对别的男人太好。”
她用“你好像有病”的眼神看去,余火莲正色道:“你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了,不是吗?”
李照楹在油腻的桌板上写道:「我经手的精神病人太少,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医治你。相信你能给我提供一份完善的研究病例。」
余火莲盯着她的眼睛,语气中带着微薄的希冀,道:“你是万妙山庄未来的二少奶奶,不是吗?”
这一刻,他内心深处竟然期盼她否定。
然而李照楹沉吟片刻,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他的心也随之沉到谷底。
李照楹写道:「不要再调查我,这是最后一次。另外,你很难要求医生对性别敏感,我二十岁前就解剖了不下十具男性尸体。」
她顿了顿,继续提笔写道:「男人女人,在我眼里只有病人这一身份。」
余火莲很想问你对二郎也是同样的看法吗?但是他说不出口,他怕一说出口,那酸溜溜的滋味就从他嘴里冒出来。
事实上,哪怕没说,他的舌根已经泛起苦涩。
“哦,”他只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你说许危明明中了你的迷香,却没有昏倒?”
李照楹兴致勃勃地写道:「没错!他一定服用了某种药物,让我想想,对『十里睡得香』有拮抗作用的药物……」
“难道有人提前预判你会对他出手,”余火莲垂下眼眸,“这个人还非常熟悉你的用药方式,不可能,不应该有这个人。”
她给李白璐看病完全是巧合,来到泰州也是因为防治疫情……余火莲皱眉,巧合串联巧合,硬要说也有迹可循。李照楹的性格使她绝不会放着泰州可能发生的疫情不管,而许危痴迷李白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让他心生不妙的预感。
李照楹道:「目的呢,让许危死在我手里……让追查这件事的人无功而返?」
“你越说,我越发觉得真有这么个人存在。”余火莲喝完最后一口馄饨汤,“假设真有这么个人,你觉得他会是谁?”
「不知道,但我觉得和李白璐有关。」
余火莲灵光一闪,说:“李白璐生了什么病?”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大叫:“她怀孕了!”
「你怎么猜到的?」她面色凝重。
余火莲沉声道:“一个青楼女子,会因为什么病遮遮掩掩?而一个男人,想控制女人守口如瓶的手段是什么?
“让她怀孕,心生惧怕之下找到在泰州义诊的名医,太合理了。
“与李白璐同为女子,你必定会同情她。再设法诱使许危在你在场的时候,进入醉欢楼……你的迷药对许危失效,势必会采取更激烈的措施。”
「这个人料定许危会死在我手里,」李照楹的脸色空前难看,「他对我非常,非常了解。」
这个人知道,许危杀不了她。她一定有办法自救,因为一旦碰触到她的血液,武功越强的人死得越快。
她的血中有剧毒,这个秘密绝不可以轻易泄露。现在李照楹还无法判断,虚设的幕后凶手知不知道这个秘密。
“我一直没问,”余火莲探究地望着她,“你是怎么杀了许危?衙门的卷宗显示他死于旧疾复发。”
「没有人防得住早有准备的大夫,」李照楹闭上眼睛深呼吸,「我也没问你怎么知道衙门的卷宗记载。」
我们都有秘密,她竖起食指挡在唇前,眼神暗含警告。
余火莲搅动空空的碗底,道:“看来许危的确是非常重要的棋子。或许他是官银失窃案多余的一环,主事人或许已经全部撤离泰州。他们需要一个完美的办法除掉最后的尾巴,而这个办法就是你。”
李照楹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她急迫地用口型说:「去找李白璐!」
两人连饭钱也忘记付就赶往醉欢楼,在他们身后,馄饨摊的老板娘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慈爱笑容,慢慢搅动大锅里的馄饨。
醉欢楼的嬉闹声隔着老远也能听到。大白天的客人少,闲不住的姑娘们除了睡觉的,便是倚在门楼处嬉戏打闹。冬日里价格昂贵的鲜花,成了她们娇美容颜的最好点缀。
“什么嘛,”楼梯上一名鹅黄衣衫的女子正在发脾气,“别以为本姑娘性子好,就弄些烂俗的东西糊弄。虽说李白璐犯了错,从头牌的红姑娘变成下三等的娼姐儿,可人家到底辉煌过,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十分金贵?等到了我这儿,怎么就不一样了?”
龟公苦着脸说:“婉君姑娘,我的小姑奶奶,城里最大的香阁的公子哥儿,那是您的裙下之臣。您想要什么样的香买不到啊,何必难为小的呢。”
周婉君双手叉腰,十分泼辣,一指头戳在龟公的额上,叫道:“少给我说好听的,那天我从李白璐的屋外经过,闻到的那种香,我就要那个味道。你给我寻去,寻不着我就把你的脑袋儿拧巴下来。”
龟公一边作揖一边赔笑道:“小姑奶奶,您要我的脑袋做甚使……”他一转头瞥见刚进门的余火莲二人,忙大声吆喝着赶上前,道:“这位公子好生眼熟,您找哪位姑娘?”
余火莲率先掏出一枚金锭,黄澄澄的颜色几乎要吸走龟公的魂儿,道:“你们刚才说,李白璐怎么了?”
龟公一拍脑门儿,笑道:“我说谁呢,您这么大方的客人可不多见。小的想起来了,今儿真是不巧,李白璐呀,她陪不了客了。”
余火莲将金锭甩给他,龟公喜滋滋地咬了一口,立刻收到怀中,紧接着凑到余火莲耳边,小声说:“她犯了大错,被老板娘关起来了。”
“带我去见她,”余火莲揉了揉手腕,“不然我可比那位周姑娘先摘下你的脑袋。”
龟公龇牙咧嘴地摸了摸脖子,他阅人无数,太分得清谁开玩笑谁说真话了。瞧人家这体格子,一看就是练家子,八成不带开玩笑的。
他不舍地摸了摸怀里的金字,轻声道:“那您跟我来。她呀,被老板娘一碗堕胎药灌下去,关在柴房里,现在还起不来呢。”
李照楹心下一沉。那天她对李白璐说:「……你早年服药伤了身体,纵然胎儿月份小,可贸然打下恐怕会连你的性命一同葬送。」
当人物的话太长,必须分段的时候,末尾就没有引号。直到人物说完,最后一句的末尾会出现引号。
这是我查资料找到的标点符号用法。
例如——
小明说:“我开始上班了……巴拉巴拉。
“又是不想上班的一天……巴拉巴拉。
“救命,不想上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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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