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恼,莫恼!”王公子摸了摸我的头,笑道,“有我在,怎会教你命比纸薄?”
“公子测何字?”测字人收了对着我的冷脸,笑容可掬地转向公子。
王公子思忖片刻,提笔写下了一个“孙”字。
“为什么测这个字?”我好奇地问。
他解释:“这是我皇……我祖父为我起的小字。”
测字人双眼眯起,对着这个字左看右看,最终从一笔一划的缝里看出:“孙,小在子侧,而上为系。”
在公子的目光里,他慢腾腾道:“——公子怕是子嗣艰难,将受困于此呀。”
我大惊,脸色一灰,碰着了写着“姝”字的木简,啪嗒得落在了地上。
王公子脸上的笑,随着这啪嗒的声音,倏忽散尽。
我咬了咬牙,忿然作色:“收了这么多钱,也不知说些好话。孙,从子从系。系就是续,子孙连绵的意思,但凡孙字就是断子绝孙,那你的孙子是不是也要断了后?”
那人青着脸,乜斜我一眼:“鄙人说的是天机。”他面色轻蔑,“不然,女公子何以惊骇至此?”
我忿忿:“你是什么人,天机为什么偏要泄露给你?招摇撞骗!依我看,你的风雨飘摇之日不远了。”
“女公子若是不信,去问问天爷。”测字人冷声。
我气急败坏,拉着仍在愣神的王公子离开了。
王公子眼中笼着阴霾。
我心里一面怪那个江湖术士,为这一日罩上了阴影,一面又生怕王公子心情不悦,还没开始体察民情,就结束了微服之行,连带着我也落不到好处。
“明儿我在这市集上支个铺子,公子来测字,我定这样子讲。”
我学着那测字人说话的模样,“这个‘孙’字拆开来,意为栓着的小子。拴着,就丢不了,也少不了。公子必然子嗣旺盛。”
我拐了话音:“公子若是不信,去问问朱阿婆。”
“朱阿婆是谁?”
“嗯,是我乡邻家的。”我随口扯道。
他一头雾水,我挠挠头道:“我乡邻家里的猪阿婆,一窝生下了十五个猪崽。”
公子哑然失笑。
“公子若听得满意,只消给我,两饼金子即可。”我在他眼前比了一个二字。
他无语地拍了拍我的头:“天机之言,你也能拿来顽笑?”
“我才不信什么天机,我只信,人定胜天。”见他总算开怀,我又说,“公子请我测字,我请公子吃民间的饭食好不好?”
“好。”他的双眼成了弦月的样子。
再往前走,便见到一个酒舍,外面斜斜地挂着一块朱红色的布,上面用小篆绣着“酒”字。
坐定之后,我问:“公子想吃什么?”
“你为何一直叫我公子,不称我为夫君呢?”方才的愁色已然不着痕迹。
我的脸上飞起一块红晕:“你说这话,不想打喷嚏吗?”
“为何?”
“在我的家乡有这样的说法,若是背地里说人坏话,那人必会打喷嚏,你不怕你的新妇此时在家里坐卧不安,暗暗骂你?公子可不该打喷嚏?”
他一时无言,只是瞪了我两眼。
“客官要什么?”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穿着粗布短衣跑了出来,朝我们熟练地报了一串菜名:“店里有胡饼,汤饼,蒸饼,葵菜,韭菜、薤菜,炙羊肉……”
“两个胡饼。”我对店小二说道。
“炙羊肉。”王公子补充道,又问,“你方才说,还有什么?”
我一时后悔方才口快,要请他吃饭之言,又心疼自己干瘪的荷包,且懊悔没从长清宫顺些金银珠玉出来,于是只好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问道,“公子到底是体察民情,还是游山玩水来了?”
王公子有些尴尬:“那,就先来炙羊肉即可。”
“好嘞,客官!胡饼,炙羊肉!”小二刚朝厨房喊了菜,还没转过身,又被王公子唤住了:“这儿有什么酒?”
“客官,桂酒,菊花酒,兰英酒。一两五钱。”小二朗声道。
“来一斤菊花酒。”
我止住了小二,又对王公子说:“公子刚喝了人家的桃花美酒,现在怎的还要喝酒?”
“方才不是你说的吗,酒舍里的酒才是好酒。”他竟听得认真。
我哑然失笑:“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哪能当真?”
“你方才是随口胡言,这是为何?”他有些惊诧,“我倒是好奇,那铺子是否确有她说的那般琼浆玉澧?”
“公子到底是好奇那里头有琼浆玉醴,还是佳人满抱?”这句话说出口,倒让我羞红了脸,也使他怔在了原地,半晌无言。
好在炙羊肉和芝麻饼很快上来了。这尴尬的气氛以及腹中早已唱起的空城计,让我埋头一顿风卷残云。古时的羊肉只是稍加了盐,用明火炙烤,加上已许久不知肉味,比我记忆里的任何肉食都要鲜美。
过了一会儿,王公子又唤来了小二:“这里可有瓜果?”
“有有有,有甜枣、香瓜、红李。客官要何许?”
“香瓜。”
“好嘞,客官,四十钱一个。”
“四十钱!”我忍不住叹道。这感慨声引得小二朝我蹙眉斜眼:“香瓜可是从南边运过来的,自然要这个价钱。”
我没有理会小二的白眼,而苦心劝解王公子:“四十钱,都快赶上一石米了。一石米可是平民之家七八日的口粮。公子难道还没吃饱?”
他却有些委屈地答道:“是吗?不过,确实……未曾吃饱。这炙羊肉,你吃了多数,我才刚食一口,盘子便空了。”
“若是没吃饱,再吃些胡饼便好。”我一边把盘子里的最后一口炙羊肉塞到嘴里,一边嘟囔,“公子日日饮酒吃肉,为何对一盘子炙羊肉如此小气?我来此地四年,四年连肉味都鲜少闻过。”
他诧异地问道:“你怎跟饿了好几日似的?你在宫……我家数日,也不曾食肉?”
“公子可未请我吃筵席,我们是舞女,寒微之人,每日只得黍米汤粥。我为你跳舞,连赏钱都未得到。”我悻悻说道,“想来必是舞姿不堪,不入公子之眼。”
“怎么会?”他赶忙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的舞是我见过最动人的,定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利,浑忘了。”
我趁机说道:“那公子既欠着我赏钱,不如先帮我付了这饭食?”
“无妨。我出门前让人备足了。”他笑着从宽袖里掏出了一个金饼。
我因这杀鸡所用的牛刀有些愕然,推开了这个金饼:“公子没有五铢钱?”
他摇了摇头:“原想着这些应该够了。”
我愣愣地点头道:“够了,够了——够把这间酒舍买下来了。”
最后在他无辜的目光里,我将自己的铜钱数了一遍,除却这餐饭食,剩了不足百钱。
出了酒舍,已经日薄西山,半个天空都是红彤彤的,落日给这红彤彤的云彩镶上了金边。他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酒旗:“可惜没喝上好酒。”
“公子莫不是还挂心着那位当垆卖酒的女娘?”我戏谑道。
他急急否认:“别胡说。”
“若真是如此,等三日之后又一次开市,公子再次造访,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佳话,跟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似的,哦,对了,人家卓文君也曾当垆卖酒呢。”
“休得胡言。你如今可是越来越放肆了,竟戏谑起我来了。”他涨红了脸,“我只是诧异,光天白日,那妇人竟真能像你所说那般……”
“公子方才不是快上钩了吗?‘我是真好奇,那里边是否真的有琼浆玉醴?’”
我粗着嗓子,模仿着他在酒舍里说的那句话,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更觉得好笑。我一面扶着笑痛的小腹,一面朝着被落日映得红彤彤的阡陌横道上跑出去。
“你放肆,别跑……”他见我跑,便在身后追着我,但脸上并没有愠色。
火烧云把目之所及的半个大地都变成了金灿灿的,让我想起来遥远时代追追跑跑、没有忧愁的金色时光。他追上了我,便来捏我的嘴。我往后一躲,身体已经笑得软了,一个趔趄,险些跌在了路边的花丛里。
他眼疾手快拉住了我,我跌倒在了他的怀里。他的脸上全是霞光,看不清神色。
一个吻落了下来。
“记住,以后不要叫公子,叫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