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内侍在听到自己不会随行的时候,难得地撑大了打了褶的眼皮:“陛下九五至尊,千金之躯,怎能……”
“朕是微行。”陛下打断了他的话,笑着看向我,“有她便够了。”
李内侍眼含阴晦,看向了我,嘴唇翕动,似乎在说:“知道怎么伺候人吗?”好在陛下转头让光禄勋挑了六名禁卫,乔装在人群中护驾,让他略略安了心。
我低了低头,避开了李内侍的目光,转而问道:“陛下——公子有没有想好微行时候用的化名?”
他恍然,旋即取了一个母家的王姓。
我笑着朝他做了一个揖:“王公子。”
一切备妥,安车侯在了殿外。
天色破晓,我们坐着马车下山,窗外的景色从山峦,变成了官道,又变成了阡陌、旷野与莽原。
到了平县,街市渐渐熙攘。经过三层楼高的旗亭,标志着开市的旗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里倒是热闹。”他叫停了马车。
眼前店铺林立,人头攒动。
晌午的阳光把腻着一层油脂,一层泥灰,一层牛粪,一层青苔的石板,与烟熏火燎,日晒雨淋的墙面,都映照得熠熠生辉。
同样把王公子的双眼映照得神采奕奕。
我心下疑虑,这是否被他当做了盛世繁荣的画卷。
经过一个巷弄的拐角,那里没有人迹,阳光同样将水洼照得黑亮。
看着看着,眼前依稀出现了三个跪坐在角落里的女子。
建始四年的夏日,我刚到这个陌生的时代,第一次来到市集。
三个女子,齐整地跪成了一排,一个是三十出头,一个十七八岁,都低着头,荆钗布裙,不知跪了多久,膝下磨得发白,发上落了尘灰。另一个身量不足,大概只是总角之年,好奇地看着过往人群。
她们的身前立着一位肥头阔面的衣丝男子,挂着嚣张的笑,把一双眼挤得只剩了缝。
男子先来到了妇人面前,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手指勾回去时,“正巧”落在妇人的衣领,领口松了,周遭哗然。
那男子勾唇笑了许久,横肉颤颤,看着妇人惊慌不已,捂住胸口。
一个鼠目男子陪着笑,哈腰问:“官爷还满意?”
肥头阔面的男子不答话,双眼还长在妇人的胸上,脚步已停在了十七八岁的女子跟前。
他拨开了她盖着眉眼的头发,嘴里嘶溜一声,涎水似乎不是从口中淌下,而是从那充作了双眼的缝里:“呵,干瘪了些。”
他瞧着女娘的脸,又探头往她身后一盯。女娘感到了针尖似的锋芒,不由缩了缩身子。
只听那人慢条斯理问道,“会干什么活?”
“什么活都能干!洒扫,做饭。”鼠目男子凑到近前,枯笑两声,“伺候人!”
“官爷”嘴角一斜,蔑笑:“她们几个都是你什么人啊,不会是捡来的流民吧?”
“啊,不不不,怎么会呢?”鼠目男子连连摆手,“他们是俺大兄的妻儿,俺命苦,大兄半年前得病殁了,俺也是穷苦人,也有妻儿要养,不卖了她们,俺自个儿没活路,她们也没个活头!”
“八千钱,我要了。”他伸手指了指中间年轻的女娘。
“再加点吧,官爷,好歹,给一万钱吧!这年月,一匹瘦马都不止这个价了哟。”
“这女娘瘦成这样,能比得上马?”那人不耐烦道,“若不答应,让县尉定你掠卖之罪!”他身旁的小厮甩下八缗铜钱。女子泪眼婆娑,做了无谓的挣扎,被一把拉走。
“官爷慢走,官爷慢走!”鼠目男哈着腰,在妇人与总角年岁的孩子的嚎啕里,目送了他们远去。
*
巷弄的拐角,倏忽回到了人群散尽,空落落的样子。
我身旁的人也不见了。
我往前赶了几步,茫然四顾之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这酒是什么酒?”
只见王公子已与当垆卖酒的妇人攀谈了起来。
“是春日酿的桃花酒。”
妇人雪色微丰,扶着一柄铜勺,袖子挽得高,露了一截藕似的皓腕。
听了问话,她只懒懒地抬了眼皮,目光从对面人的木屐一寸一寸移上去,到了腰间的佩环,浅笑出一句“公子要不要尝尝?”说话间,目光到了那张丰神俊逸的脸上,浅笑变得嫣然。
她扬起手中铜勺,卷起的袖子又往下落了三寸,弯腰向木质的酒桶,布衣的领子跟着晃悠悠也坠了三寸。最后,腰肢一扭,水声如泉,已引了不少行人驻足。
“公子怎看呆了?”酒碗已到了王公子跟前。
王公子如梦初醒,接过碗,抿了一口,眼神又落回到那妇人身上:“香,只是酒味淡了些。”
“呵,看来公子平日里饮惯了好酒,不如随我进里边去,保管让公子尝到玉、醴、琼、浆。”
后面几个字,她说出口,声线成了蛛丝,黏糊糊、湿答答。
眼见这蛛丝酥麻麻地缠到了公子的心上,我忙扒开人群:“公子,这市集里哪有什么好酒?若要饮好酒,必得去酒舍。”
这妇人听了这话,柳眉倒竖:“哪里冒出来的女娘,满口胡言,我这酒,便是连王公贵族也是喝得的!”
“哪个王公贵族会踏足平县的市集?”半是愠怒,半是心虚,我的脸火辣辣的。
妇人跺了脚,脸上阴云密布:“胡言乱语,断人财路,坏人生意!”
随之出口的是一串串与阿母子孙有关的粗语,公子俨然愣在了原地。
看人和看戏的一众晒出了酒色,餍足地散去。
而眼前,从酒铺后边出来的人,横着盛“琼浆玉醴”的铜勺,斜着挑酒的扁担,双双立在我跟前。
惊慌中,王公子站到了我面前,伸手把我往身后一拉。
“这不是哪里来的女娘,这是朕的新妇。”
我心里一惊,但市集喧嚷,那几人只注意到新妇一词,圆睁的怒目,变作了瞠目。
“竟是公子新妇?”几人打量我两眼,饶是难以置信,但因眼前公子身份难辨,只能悻悻散去。妇人瞪我一眼,扬起了铜勺,铜勺再次下落的时候,她已经看不见我了,换回了一副迎来送往的脸色,向着身后的人招呼:“桃花酒哩——”
王公子似乎还有不满,正想开口。我情急下,顾不得大不敬,拉过他的衣袖,急急往前走了。
走了一里地,我因他刚才的义举道了谢。
他笑着说:“无妨,那几人竟欲欺辱于你,欺辱于你,便是欺辱朕,若是再敢靠近些,朕就拔出剑来了。”
我伸手捂了他的嘴:“我,我,我!不许再说错了。”
“朕……我记着了,下次绝不再错。”
再往前走,有个瘦削精干的男子在街角支着一个摊位,上面却空无一物,不知道所售为何,却不时有人驻足,悲欢各异,公子好奇地快步走了两步,停了下来。
我跟上去,只听见:
“公子要测字吗?”
我想起了东方朔,以及后世的算命先生,只是此人双眼完好,透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精光。
“灵验吗?”公子问。
那人听了此话,算得这是送上门的生意,嘴角露了玄乎的笑:“方圆百里,最为灵验。”
王公子信服地点了点头。
我止住了他正伸向盘囊的手:“方圆百里,哪还有其他测字之人,跟你比较灵不灵验?”
那男子脸色一沉:“不灵验,不要钱。”
“都是未知的事儿,等真知道了后情,你这算命摊子早不知何处去了。”
王公子笑着对我说:“无妨,就当找个乐子。”
在我张目结舌中,他提了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写的字,是标准的篆书,体势开阔,笔力遒劲。
好像是一个“姝”字。
测字的人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自己的长须,眼珠转了圈,只拿眼白向着我们,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青眼落回了眶中,多了一丝惊艳。
他曲着手指,往竹简上叩了叩方才那个字:“朱色为尊,贵不可言啊。”
“呵,可惜了。”我冷笑了一声。
“怎么可惜了?”那人对我的笑声有些不满。
“这不是公子的名字,是我的名字。”我扬了扬胳膊,一身素衣,一支挽发髻的银钗,正是方才妇人“乡野女娘”的装扮,“我像是贵不可言的样子吗?”
那人冷脸道:“这位女公子虽然如今不能言贵,但不日定将飞上枝头。”
眼见我占了“不灵验不要钱”的上风,王公子却不合时宜地插话道:“我倒是觉得,此人方才所言非虚,确实灵验。”
那人得意地捋了长须,道:“不过,着实可惜啊。”
一声长叹,欲言又止。
“可惜什么?”王公子追问。
测字人眼中精光一闪,慢悠悠张口:“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也。”
公子闻言惊异,我拉着他准备离开,却拉不动分毫,只听那人又缓缓道:“公子若想让鄙人透露这天机嘛……”他的目光落到了公子腰间鼓鼓囊囊的盘囊。
我无语地摇头,转身欲走,但王公子一手止住了我,一手已经拿了一饼明晃晃的金子:“这些够吗?”
我睁大了眼,而测字人两眼放光:“够,够,够。”
“这金子若是给了我,我能告诉公子两千年的天机!”我惊诧地看着这金子轻易落入了测字人的袋中。
王公子却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别闹。我倒是想听听看他怎么说。”
那人故技重施,吐露了所谓天机:“这字,女字为侧,无立足之地,而朱字仅有一中竖,是为立足之处。”
他边说,边眯缝着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想来女公子心气甚高,虽然富贵易得,奈何根基不稳,恐怕最后风雨飘摇,命比纸薄啊。”
我窝着怒气,心里还惦记着那个金饼,冷声反驳:“你这钱赚得容易,也是富贵易得,可惜昧了良心,只怕最后风雨飘摇,命比纸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