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熹微,陛下悄然离开了。
农人披星戴月,天子也是如是。
明泉殿中的宫女要伺候我更衣,我几乎落荒而逃。好在这次无人阻拦,错金银的雕饰一动不动,内侍宫人缓了步。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片繁茂的苑囿。再向前,只见青山隐隐,绿水悠悠。
闻道乡应当也有过这样的山水吧。
建始五年元日的大雪纾解了乡野之地的大旱,草木萌芽,竹柏苍翠,仿佛能掐出水来。
风一阵一阵刮过,越来越暖。
“该下雨了吧。”“去岁的这个时候就下了雨啊。”乡邻扶犁,望着如晦的天,先流到地里的,是汗。
“看这天色,要下雨了吧。”阿父担着从邻村打来的水,一瘸一拐加快了脚步。鸟雀四散,猛犬狺狺。
这风带来的,是卷土重来的飞蝗。
*
微风携来了草木湿润的气息,我闭起了眼睛,这片绿于是成了闻道乡的野望。
叶的清香,花的芬芳,它们本也会出现在我的床头。我情不自禁旋转了起来,与亘古不变的清风与阳光抱了满怀。
直到睁开眼,一片炫目,林下的风与光,闪闪烁烁地变作了人。
我双腿发软,站得不稳,被光影化出来的手扶了一把,只见黑舄往上,是垂到膝下的组佩,玲珑的白玉螭虎章,盈盈发亮。
“陛下?”舄履上沾着新泥与草屑,已经半干,我怔道,“啊,我,我不知道陛下来了这儿,有失远迎,不是——不敬。”
“哦,朕刚到。”他说,末了,又添一句,“只是恰好路过。”
“那,是民女扰到了陛下,耽误了陛下的时候。”我话中想催促路过的人,余光却不见那人有任何反应,连身后长尾也岿然不动,我只好又说,“那民女这就告退。”
“既然这么巧。”陛下笑着止住了我,“加上今日天色宜人,不如随朕走走吧。”
我在他转身的时候,看了一眼他口中宜人的天,已是隅中,赤日当空,万里无云。
走了两步,他屏退了跟着的禁卫与内侍。我看到其中一张面熟的脸,那是明泉殿值守的内侍,心下了然了他所谓的“巧”。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月白的常服。跟着这个背影,走了一会儿,莺歌燕啼入耳,我渐渐放松了下来。
不知不觉眼前已是苑囿的尽头,角楼的朱柱隐隐入目。
我向那里望去,不由地说:“陛下,我曾见过你。”
“你何时见过朕?”他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望着我。
“建始五年三月初二。”
他一愣,顿了顿,又问:“是在何处?”
“在我的家乡。陛下当时去祈雨。你的銮驾经过了我家乡。”
他思忖了片刻:“你的家乡,在豫州?”
我点了点头。
他忽然促狭地笑了:“记这么真切,还说没有对朕劳心悄兮?”
“那时离得很远,看不清。我同我的乡人等了四五个时辰,才见到了陛下的一个远远的影儿。”
他闻言,笑吟吟地抬起了我的下巴:“那你现在可看得真切了?”
我的脸上飞起了一团红云。
初夏的阳光在他的眼里燃起了一团火焰,我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炽热。
这炽热很快以一个吻传遍了我的全身,让我不禁战栗。
他与我一同寻了一个树荫,躺了下来,松软的泥土和厚厚的树叶把这方土地变得如同软榻。
花在光影里摇曳,好像目之所及所有的花枝都在战栗,都在颤抖,都在舞动和摇摆,仿佛怕我们冷似的,把花瓣都撒落下来,盖在我们的身上。
我侧过头,阳光炫目,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边,也让他的面目再次变得不大真切。
“你那时看见朕,是什么感觉?”陛下侧过头,拂去了落在我鬓边的花瓣,他脸上挂着餍足笑,像是刚饮过花蜜。
“我……我在哭。”
他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哭?为什么哭?”
“不止我,许多人都在哭。”
建始五年,临近上巳,我没看清楚天子的模样,但我看见密密麻麻的人成了匍匐的蝼蚁。
我听不见山呼声,但我听见人群中隐隐约约的哭声,有人看到了人世间受命于天的神,喜极而泣。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哭……民生之多艰。”
*
上巳之后,什么都没有变化。
天空依然阴晦,飞蝗在半空织成了网。
米盅渐渐见了底,一桶水从五钱,变作了八钱,我们左右等不来朝廷的救济,迈上了离乡的路。
远远的,等闻道乡的山峦,笼在淡黄色的烟雾里,被夏日燥热的风吹散的时候,我们听见了隐约的闷雷。
那是牛车声吧。阿妤舔了舔干裂的唇,听说前几日的街巷上又贴出了新的力役告示。
那是采石声吧。同行乡人抹了抹了头上的汗,听说长清宫的苑囿,要寻各处的奇石。
雨滴最初落下的时候,我们以为是扬沙洒到了脸上。
等雨滴滑下,湿了脸颊,我们以为是沙迷了眼,眼流了泪。
直到有人跪在了地上,脸像土地一样,朝向皇天,裂开了口。
口子里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天子圣明!”“天佑大汉!”
话音里,风紧了,沙尘般的雨,从瓢泼,变成了倾盆,变成了鞭子的粗细,挞伐着大地。
雨后的闻道乡成了什么模样,我不知道。
我们继续向前走,这雨给阿父带来了治不愈的风寒。
陛下听了我的话,笑容凝在了脸上,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挤出一丝笑:“你的乡人同你一样,与众不同啊。”
“是啊,他们一个个都是奇人啊。”他顾左右而言他,我顺着他的话讲。
他们之中,有人能一眼就看出坐着的人,是多少身量。
他们之中,有人从不吃胡饼,做出的饼子却十里飘香。
他们之中,有人不识数,却能心算任意数与八钱的积。
还有人,自小病了,从来不需求医,不用抓药。
还有人,年过古稀,尚能担水,在阡陌间穿行。
还有人,才到周岁,爬到田垄,帮阿母拾麦秆。
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了许久,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跳到我睫毛上,又向下跳到了鼻尖。
陛下听了我的话,也啧啧称奇,阳光跳到了眸中,亮晶晶的。
“难怪你不愿入宫,一心想要回去。”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笑道:“别说这是你自小长大的家乡。这样卧虎藏龙的地方。连朕也生了好奇。”
“陛下,想去……看一看吗?”我心里一动,问道。
他显然一愣。
我垂下了眸子:“我听闻,陛下祖父孝宣皇帝,也生长于民间,他是个好皇帝。”
“你知道的还不少啊。”
我冲他一笑:“民间奇人,闾阎之事,说不定,对陛下治国也有裨益。”
他看着我,缓缓说道:“嗯,对你趁机离宫回乡,也有裨益,是不是?”
“啊,我……”我一时语塞,看他脸上没有愠色,才讪讪说,“陛下眼皮子底下,民女,还能放肆不成?”
片刻,我听见他说:“朕从没有微行过。”
旋即话音里带上了笑,“听你说的有趣,去看看,也好。”
“对了——”等走出了苑囿很远,他欲言又止,稍许不经意地问,“你昨日所说的人,也在你的家乡?”
我没反应过来,满脑子都是闻道乡和乡民的脸,含混地“唔”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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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微行(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