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我们下榻在郡邸。不过囊中羞涩让我面露难色:“公子,不如明日你随我家去?”
他大约想不到其中疾苦,欣然应下。
翌日一早,我们往闻道乡而去。
随着河平年间渐渐开始的风调雨顺,记忆中斑驳干裂的田垄,如今变成了一片绿色。褐衣男子,星星点点,遍布田垄,一见阡陌上的生人来客,纷纷直起了腰。
想着原先的草庐应当已经积灰三尺,成了虫蚁蜘蛛的安乐窝,心里发愁洒扫之事,没想到,推门却没有扬尘灰土扑面。粗陶的杯碗,依旧剥落了釉色,灶台被柴火熏得乌黑,火膛里空空如也,不见昔年柴火灰烬。
竹簟收在一侧,用一块麻布盖着。
河平元年至今已经一晃两年,眼前的景象却仿佛我只是离开了两个朝夕。或者是,这里另有人住着?
我思忖着,听见木门“咯吱”一声。我没抬头,漫不经心道:“公子轻点,别把这门推倒了。”
转身,却与一张黝黑的脸四目相对。
*
第一次见到这张脸,也是在平县的市集。
到了汉朝,数月不识肉味,我忍不住拉住了妹妹,在肉铺前逗留。
盛夏的阳光将肉的油光从屠夫的刀俎之上,映到他古铜色的皮肤上,仿佛从他脸上滴落下来的,不是汗渍,而是油水。手起刀落,动作利索,使我隐约想起了另一个屠夫的名字——镇关西。
正巧,他面前停下了一个长得像鲁智深般的男子,身量高大,阔面阔耳。
旁边又有一年长妇人,嗓门洪亮,脸颊也红亮,宛如老了一些的孙二娘。
妹妹宛若撞了鬼,拉着我,急急地要离开。
我心中不解,这鲁智深虽是膀阔腰圆,但低眉顺目,并不让人生惧。那位镇关西虽手握刀斧,但一心在猪肉上,他切肉切得精细,但应当不是被人故意为难,而是生怕多切了分毫,教人占了便宜,也不像是惹是生非的样子。
这样想着,一转头却正好碰上那鲁智深般的男子抬眸。
他原本因那分毫,正预备跟这个屠夫议论,看见我的一瞬,突然眼神变得定定,讨价还价的话咽了下去,连手上的一块肥肉也“啪嗒”一声滑到了地上。
那屠夫忽得也生起了郑大官人白被人消遣了半日的气恼,高嚷了起来:“哎哎哎,不买就走开,白费俺一块好肉。”
年长的妇人的声音比他更高,因为这肉沾了灰,而想要讨得些便宜。
男子还定定地站在摊位前,嗫嚅着:“阿姝,姝妹妹。”
这声音很低,像是夏日的蚊子哼哼,与他高大身量、阔面阔耳的样子极为不符,却仿佛狠狠叮了旁边的妇人一口,使得她忘了接下来要同那屠夫讨价还价的话,面色变得不自在。
“呦,阿姝醒了呀,看样子已经大好了?你从那么高的山崖跌下,昏迷了整整五日,大娘可真是怕你醒不过来了!”她说得情绪激动,唾沫飞溅。
“你知道,大娘和你大叔膝下只有大郎一个五大三粗的儿子。”她顿了顿,望了一眼男人的方向,她口中的五大三粗倒不是谦辞。
鲁智深还是怔怔地站在原地,她粗声对着那个方向喊:“再去别的肉摊子看看,好好挑!”喊完这话,她脸上又堆起了笑意,转过来对我说:“俺们呀,总希望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女儿,见到了你,总觉得亲近。就像老天送给我们的女儿一样。”
我因为心里想着孙二娘,所以并没有觉得眼前的妇人亲近,只能尴尬又敷衍地笑着。“你一出事,你叔就赶紧到县里请了医工,花了整整两石米啊!”
她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二字,“不过算没白费嘞。”
“对了,还有个喜事儿,大娘还没告诉你嘞,你大郎兄二表叔家的大堂兄的三舅父家的大女儿,前日与大郎定亲了,新妇能干着呢,出门子前,在娘家每日饲弄着四头猪,三头黄牛,两担水一口气挑着都不带喘的哩。”
她说得高兴,脸上的红肉随着她口中的“四、三、二、一”抖动,也与屠夫切肉的频率出奇一致,更是让我思及了孙二娘剁人肉馅儿的样子。
“说起来,那俩孩子也是有缘哩,刚一见面都红了脸,俺那表侄女平日叽叽喳喳,见到大郎,脖子根都羞红了,你大郎兄虽然闷葫芦,不说出来,但他心里也欢喜得紧呐!对了,给你开开眼,这是大郎刚刚亲自从那银铺子里挑的首饰,他还说这耳坠子插他新妇发髻上,一定美的让人睁不开眼。”
她一边说,一边炫耀似的从大袖里掏出一个粗布手绢,打开里面是另一层麻布,再里面有个绣着祥云纹的小荷包,这荷包里头又露出了一截丝绢。
这层丝绢遮遮掩掩的,就像她所说的大郎新妇一样娇羞,只是隐约露出下面的一对银耳坠的影儿来。
她把这荷包在我们俩面前晃了晃,算是给我开了眼,赶紧地一层一层又一层地包了起来,还放在贴身的宽袖里面。
这一展示一收拾的工程量倒也繁复,不过她并没有浪费这个时间,而是继续同我们絮絮说着:“大郎平日不言不语的,一说起他新妇,倒是乐呵得停不下来,她那新妇身材壮实,看着像是极好生养的,我们也快有孙子的福了哦……”
说到最后,她甚至还拉了拉我的双手,目光精良,似乎要考察上面的肥瘦,让我忍不住抽回了手。
*
“阿姝,姝妹妹。”
这个熟悉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他碰着我的目光,慌忙地垂下了头去,手上的茅草也散落了一地。
“大郎……兄?”自苏大郎往长安城郊服力役,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你怎么来了?”
“阿……阿姝妹妹,俺方才听着乡里的人说,说赵家的女娘回来了……所,所以来看看……想着这里多年没人住着,就拿些新鲜的茅草过来。”他脸涨得通红,说话也支吾,这时才注意到散落的茅草,慌慌忙忙地半跪在地。
我蹲下身,同他一道捡拾:“大郎兄,你来得正好,我瞧着这儿倒还干净,是住着人吗?”
“没……没有……是俺每月会来此处洒扫,想着,想着你们,什么时候,还会回到此处,你们走了之后,没多久,也慢慢开始风调雨顺了。俺反正每日除了种地,也没啥事,每月来此,见着旧物,也能……”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但只一眼,便低下了头。
“大郎兄,你一切都好?我记得离乡之前,苏大娘一直帮你张罗着亲事,你如今可娶亲了?”
“俺前头的新妇,也就是俺的远方表亲,走得早,怀胎三月,一尸两命,说亲之人,皆说俺命数不详,俺这心也冷下来了。”他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其实,俺心里一直悔着,俺对不住你,对不住你阿父,当年俺阿母执意退亲,又以绝食相逼,俺实在没……”
“都这么多年了,我并不在意,兄长还挂在心上做什么呢?”
他长叹了一口气,须臾又问:“对了,赵阿爷呢?他没同你一道回来?”
“阿父河平元年的年底过世了。”我垂下了头,手上的茅草稍一用力便折了两根,“他本就有腿疾,后面遭了风寒,一直不好。”
苏大郎别过头,拿袖口抹了一把脸。
阿父的腿疾来自于流民的斗殴,远在我来到汉朝之前。
自从妻儿接连病逝,阿父整日沉溺在酒中,劣酒的滋味并不比中药好上多少,胃里烧灼的苦不知是否可以消减一些心里的苦。但目之可见,苦像一把利刃,刻在他的心里,也刻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身上刻不下了,便伤及了他人。
呼儿将出换美酒,可是家里不曾有过五花马千金裘,唯一值钱的家当也早已化作了苦水。
米粮见了底,苦也刻到了年幼的女儿的眉宇之间。
阿父从酒碗里抬起头,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的生命里还有两个女儿。
他摇摇摆摆了门,却一整夜未归。
鸡鸣之时,有邻人急急敲门,说阿父躺在街边,无法动弹。连日乡里流民众多,阿父不知用什么换来一石米,还未走多远便遭了抢夺,又在争抢之中被打折了腿。
家徒四壁,已然无法求医,他便只能日日躺在卧榻之上,勉强将养。
苦没有到此为止。
断腿后的九月,一场意外的大火吞噬了这个家,阿父跛着腿,突然有了神力,冲进厨房,把手足无措的小女儿抱了出来。所幸女儿囫囵无碍,阿父也只是皮外伤,只是断腿未曾养好,加上用力过度,腿疾愈发严重。
而祖辈留下的最后一间房,也在火焰中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对他前半生的火葬。
等我来到了这个时代,以现代医学角度来看,阿父腿的某处或许已经发生了病变,甚至癌变,这病变使他除了这条伤腿之外也多了许多痛处。
比如他越来越多的头晕目眩,视物不清,比如他的腮帮子凹陷成了两个深坑,可是腹部却渐渐鼓涨成了一面空心的锣鼓,比如他担水耕地时划伤的口子一直没有愈合,时时流脓,不时渗血。
可这里没有现代医学,也无人能帮得了他。他受着疼痛,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淮县的故人旧事让他的痛苦更增了几分。不过他受着苦楚,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在他弥留的时候,病变引起的疼痛从他的双腿,蔓延到了他的全身,最后来到了他的脑子里,让他意识渐渐不清。
他的身体蜷缩起来,变成了一个襁褓里的婴儿。
他不停地唤着“疼啊,阿母,疼啊,阿母——”他似乎已经忘了,他的阿母早在他的少年时代就已经仙去。
或许,哪怕是到了中年,到了老年,人在最后的时间,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他也会变成一个无助的、绝望的婴儿,渴望着能够有一个母亲的怀抱来安慰他、温暖他,就像人生最初的阶段,他呱呱地啼哭。这个陌生的新天地,对他而言,太寂寞,太空旷,太冰冷,母亲的臂弯是他接触的第一份温暖,是他最初的家。
之后,他从生命之初的一个小孩变成一个儒生,又从一个儒生变成一个跛子、一个流民、一个农人,他在少年的时候失了双亲,在青年之时失了幼子,失了挚爱,失了家园,中年之时,失了安身立命之地,失了片瓦遮身之处,寄人篱下,又让他失去了视之如命的尊严。
他在这个天地里遍体鳞伤,痛苦难耐,于是想回到那个最初的家里去。
“阿父,阿父!”我与妹妹一齐跪着,磕着头。
在最后的时刻,他被滴落到脸颊上的眼泪唤醒,从意识迷糊中,睁开眼睛,他也如七年前冲进了火场一般忽然拥有了神力,或者说,拥有了些许气力,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敌过病痛的烈焰。
他的声音变成了灰烬的样子,是虚弱的,破碎的,飘忽的,飘到我的眼睛里,耳朵里,未尽的火焰让我的全身也痛楚起来,让我的眼睛也止不住淌下泪来。
他说:“好好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