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殿,入目便是青铜编钟,朱漆架顶,雕龙绘凤,行于云间。
紧接着,我身子一歪,差点跌倒在这堵青铜编钟上,回过神,只见众人已经纷纷稽首在地,我在人潮里跪了下去。
人潮里响起了山呼:“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潮水似的声音渐退,我抬头,只见坐在殿前最中央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身着玄色的朝服,头戴通天冠,离得不近,烟斜雾横中,我依旧看不分明他的眉眼。
为何是“依旧”?
建始五年的年初,尚且没有因东郡治水成功,而改元为河平。正是我到汉朝的第二年。
豫州多郡苦于旱情,飞蝗成灾,天子前往嵩山祈雨,他的大驾在上巳节前日经过了我所生活的平县。
“万岁!万岁!万岁!”人像落潮一样一波一波伏在了地上。
天子六驾的乘舆就在这落潮中,悠悠而过。
白马与公卿,禁卫与兵士,成了隔开落潮的堤岸。
乘舆中央的人,头戴十二旒白玉垂珠的冠,目视前方,只留给我一个轮廓棱角分明的侧脸,以及乡人一连数日的遐想与谈资。
闻道乡的王阿婆站在苍黄的田垄中间,同众人解释,天子的轮廓像极了她远在兖州的小儿。
周遭的人信服地点头,并补充道:她的小儿,或许正因沾了这一星半点的天子气象,而平步青云,如今已经当上了亭长。
王阿婆深以为然,插起了腰,宛如自己也沾上了一星半点的天子母后的气象。
而另一位妇人,不顾怀中小儿喝奶正酣,将他高高举起,力证这小娃的眉宇与天子如出一辙。
“只是一个白,一个黑”她面红耳赤地解释,而孩子又因突然失去了嘴里衔乳,大哭不止,眉眼皱成一团,使得本来八分相像,变作了不到两分。
还有人称,天子与他一样身量,身高八尺。虽然我至今都不知其中的门道,但周遭无人质疑。
那人在众人称道声中肃了肃面庞,掸掸衣襟上的泥灰,仿佛一袭褐衣变作了天子的锦袍。
思绪纷飞的瞬间,我生了好奇,想要看清面前的天子是否真的有王阿婆小儿的一般的轮廓,以及黑瘦小娃皱成一团的眉眼,结果正对上了他的目光。
此时恰有一个肥头大耳的大臣,醉了似的念叨着“长清功成,千秋万代”,晃晃悠悠起了身,向天子举杯。
只一眨眼,背宽如虎,腰粗如熊的身形,隔绝了那道目光。
“曲阳侯府的舞,闻名遐迩,听说远胜掖庭。”
“陛下,舅父是俗人,心想宫里头的女乐啊,都是那些面孔,恐怕陛下早就看腻了,今日挑来的舞女,一个个都鲜嫩,就是,图个,图个新鲜!”
这句话的最后,是一个酒嗝。
这样的嘻嘻哈哈声里,有另一道光,落到了我的身上。垂手肃立一侧的内侍,匿在雕梁绣柱的阴影里,眼神阴鸷地盯着我。
茫茫然,只见其他人又一次稽首,三拜九叩还没有来到它的尾声。我大气不敢出,又伏了身下去。
行完了这繁琐的大礼,天子终于开口,赦免了这跪地叩首的罚。
丝竹声起,鼓点纷纷。
罗衣从风,长袖交横。
宴酣之乐,觥筹交错。
酒香,菜香,脂粉香,一齐升腾到雕梁画栋之上。
曲毕,舞罢,众人退去。
“姝儿,你方才怎么了?怎跟忽然害了病似的,见了陛下都不下跪。我吓了一跳,魂都没了。”
阿昭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内侍引我们进殿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我们莫失了规矩,不然不仅会有生命之虞,或许还会殃及我们所有人。”
“我……见大殿实在辉煌,一时晃了眼,不过好在没人注意。”我心有余悸,宽慰着她,也如是安慰了自己,眼前却不时晃过落在我身上片刻的目光,以及内侍的眼神。
“亏我当时反应快,推了你一把,让你赶紧跪下来!”阿昭邀功似的说。
倘若她推得再用力一些,我掉到那堵铜编钟之中,轶失在历史长河中的钟磬之音,将变成我人生的绝响。
“是啊,多亏了你。”我捂了捂胸口,讪讪而笑。
“天家威仪,竟把你吓成这样!不过这是你进侯府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场面。好在如今阿月走了,这一走我们才得了这样的福啊……”阿昭松快了不少,絮絮说着话,停不下来。
阿月是两个月前走的。
只是“走”不知是哪一样意思。
据阿昭说,她是攀上了京兆尹的儿子。
那个比曲阳侯的腰还要粗上几尺的男子,总是拿一双鼠眼觑着阿月。
这双眼睛盯着盯着,阿月的发髻便散了一半,乌亮的发慵懒地落在胸前,间着一抹雪。
不止阿昭,连我也见着过一回。
那时正是初春,残雪早已化尽了,春光先来到了后院一个拐角的偏室,门扉微启,春色半掩。
阿月走得突然,连七八年里头攒下的两双金凤,三支银簪,五对玉耳珰,六匹丝缎,还有十几缗五铢钱都没有来得及收拾。
“她是上京兆尹的府邸去了!做了那府上的妾,还看得上这种成色的金子,还有玉饰么?”
与阿月同居一室的七八个舞女,在她走了之后,揽着铜镜,一样一样试阿月留下来的首饰,艳羡着她心想事成的好命。
至于阿月为何一声不吭地离开,又为何忽然得了抬举,我在旁的屋室里,隔着一道简薄的木墙,没有听清:
“她一个舞女,真能入了京兆尹府?”
“哼,她早些年还同京兆尹抛过媚眼呐。”
“听说是腹里有了……”
“谁不知道,她就是残花败柳,你们没见过她不涂脂抹粉的样子,眼底下青的呀,那样的身子能怀……”
金银铜铁的碰撞声越来越响,布帛崩裂声,女子的拉扯声,争执声,尖叫声也响了。
第一场春雨落下的时候,阿月回来了。
最惊骇的,自然是与她一起住着的女子们。
其次是阿昭。阿昭最怕的人就是阿月,她拉着我,从榻上起了身,在朦胧的夜色里,缩在窗后看。
只见旁的屋室的舞女们来不及披衣,赤脚跑了出来,堵在门口,不让阿月进屋,推说,那屋里早已经住了新人了。
阿月那时候没了教习舞蹈时候的傲气,脸色雪白,淋在雨里,发髻散着,衣裳湿哒哒地粘在身上,有气无力地与她们几个争辩着什么,雨水沿着衣襟串成了线滴落下来,到了裙角的最末,变深了,变红了,变黑了。
后院的动静很快引来了侯府的家丞,和他手下的仆役。
舞女闻声四散,吱吱呀呀一阵木门的响动,雨里的阿月也不见了踪影。
第二日,惠风和畅,是个阳春的天。
阿昭踩过了一个淡粉色的水坑,长长“咦”了一声,提了提自己的裙摆。不过她一点都不恼,因为舞女中都在传着,这次阿月是真“走”了啊。
阿月走了,不再说阿昭像石头一样讷了。不过,这个“讷”字慢慢地从其他人的口中说出来。
她们绣口吐出这个字,在阿昭身后嗤笑着,摇头窃语,听她认真同我说道:“这阿月,自我入侯府,就听说她同京兆尹的儿子眉来眼去了,她呀,真该早些年就下定了心思离了侯府,当了京兆尹的儿子的侍妾去,那就好了。”
但阿昭叹出那句话后,说的是:“你也不必在不得见人的后院里,待这么些时日了——有一年多呐。”
她说,自己不及我的相貌,好歹也在进了府不久,见过曲阳侯一回。
我如芒在背,将阿昭拉得离人群远了些,对她说:“我吃着白食,还不用在那些贵客前跳舞,更不必侍奉,乐得自在呐。”
“可是,咱们做舞女的,又在曲阳侯的府上,谁不抱着离开那儿的心思,你瞧,这阿月不就是吗?她筹谋了多少年月啊!”她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同阿月并不熟悉。
刚入侯府,阿月只瞥了一眼我的衣衫,问:“乡下来的么?”
我刚嗯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自己姓甚名谁,就听见了一丝轻蔑的笑,接着,就听见阿月唤人将我带了下去。
后来就是每日昏天黑地的练舞。
乡下女娘,不知道伺候人的规矩,跳起舞来,也不得章法,自然是要好好调教的。这是阿月对旁人说的原话。当然说是“调教”,其实并没有“教”,求的是一个自悟。
阿月虽领着教习舞蹈之名,但总是很忙,忙得脚不沾地,不见踪影,也跳不了舞。
前院的侍酒少不了她。
沃盥少不了她。
连吐了酒的贵客更衣,也少不了她。
一半的时辰在忙着。
另一半的时辰在醉着。
阿昭后来望着我脚腕上练舞的清淤,忿忿不平地说:“这儿的女子,有几个不是从乡下来的?阿月在侯府时日长了,就把自个儿当做侯门里头的贵女了?不过是嫌你年轻,身段好,怕在人前抢了她的风头罢了!她也不看看自己个儿多大的年岁了?”
阿月比我大上了七八岁,是侯府的“老人”了。
年岁没有显现在她的脸上,也没有显露在她的身段上。
只露在她对舞女们越来越多的苛责上。
阿昭入府的时候,那时阿月还能低下头,问阿昭的姓名,还同她说,这里虽是侯府,但不必怕,这儿多的是无父无母的人。
阿昭不会喝酒,阿月还在送她来这里的县尉跟前,替她挡过一回酒。
可三年过去了,她的年岁长了上去,笑也倦了,渐渐只会在前院笑,一到了后院,就换了一副脸面。
等我入了府,她只会醉醺醺地,翻着一对白眼看我,从鼻孔里出气,道:“哟,是那个乡下女娘啊。”
阿昭碰见过一回阿月醉了的模样——她在一棵枯败的柳树下吐,边吐边哭。
哭得倚到了树干上,将那水里的影子当做了阿母。哭着说,自己若是再寻不到去处,就会被赶出府去,到时候,就跟阿母似的,烂了,死了。
阿昭递了帕子,却被阿月狠狠地赶走了,之后再见着,也没给过和颜。
她对阿月生了惧,一惧,舞步也乱了,一乱,遭阿月的骂也越多了。
“她啊,总算走了。”阿昭替阿月,也替自己松了一口气。
“一会儿得了赏钱,我请姊姊吃炙肉,好不好?”我回过神,打断了阿昭的话。
“甚好!”她挽过我的手,听见“赏钱”和“炙肉”,忘却了阿月的事,“你方才可瞧陛下了?同曲阳侯可一点不像,我只跳舞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但是觉得模样甚好。”
她的脸上有了少女怀春的羞涩。
我忍俊不禁,顽笑:“陛下再好看,可有炙肉的模样好看?”
她伸手来捏我的脸:“我看你,方才可不是因为天家威仪吓坏了,天颜你也拿来打趣!”
我拍开了她的手,跳着脚道:“明明是阿昭姊姊先论起来的!”
行宫重地随着一舞结束,而众人松了心神,忽而失去了它的威重。偏殿里笑语不绝。
方才引我们入殿的内侍走了进来。
他步子很轻,落地无声,听见嬉笑,眉头紧锁,这不满先是化作了一声咳嗽。
咳嗽的声音与他的脚步一样轻,淹没在了一片笑语中。
于是这咳嗽便只好化作了一声威慑:“行宫重地,如此没规矩,还要不要赏钱了?!”
行宫重地的“重”字显然已经失去了它的力量,但“赏钱”这两个字让所有人都蓦然转过了身来,出口了一半的笑语停在了喉咙里头,变作了娇俏的告饶声与道谢声。
这声音让这位内侍的眉头稍稍舒展,他依旧仰着脸,伸出下颌对着众人,曼声道:“拿了赏钱,都退下罢。门口的侍卫会领你们出宫。”
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而那内侍没有停下他的话:
“方才失了规矩,偷看天颜的女娘,留步。”
罗衣从风,长袖交横。出自(东汉)傅毅《舞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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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殿(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