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平三年的初夏,有着建始四年,我在豫州乡野的草庐里,甫一睁开双眼所见到的一样焦灼的阳光。
扬尘在光下无休止地旋转着,起舞。
这支舞蹈本来是属于我的。
四年之前,我十九岁,正是读大一的年纪,在去舞蹈教室排练的路上,一辆疾驰的汽车阻断了我的去路——去路,或是生路。
光影旋即而逝,声音也消失无踪。
再度睁眼,我变成了十五岁、身着粗布麻衣的陌生女孩的模样。
眼前也并非雪洞似的医院,而是环堵萧然,摇摇欲倾的颓墙。
葛席,布衾,褐衣,扎得周身生疼。草屑,泥灰,浮尘,附着在我的心上。
由远及近,传来了一个焦急而又亲热的唤“姊姊,姊姊”的声音。
隐隐入耳,还有因为五月未雨,粟米减收发出的苍老绵长的叹息。
向外望去,茅庐土舍,平沙莽莽,接入黄天。
——成了我不幸落于大汉偏僻乡野的愁云。
不过,瓮牖绳枢,清灰冷灶,短褐穿结的愁绪很快消散了。
倒不是因为我安贫乐道,随遇而安。
而是,等我扶着那位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阿妹,走出了这个黄泥茅草顶的屋子,去迎接我在这个时代的阿父归家时,我知道了,方才眼见的沙砾,是田间地头肆虐的飞蝗。
它们平地而起,和那位一瘸一拐,满脸疲惫沧桑的阿父一道映入了我的眼帘。
愁多到不知道究竟该为哪一样先愁的时候,我反而——
笑了。
“阿姝,一会儿面见天颜,瞧你乐的!”
阿昭的话把我从四年前的记忆中引了回来。她狭长脸,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眉眼弯弯。
阿昭同我一样,是曲阳侯府的舞女。
她年岁大约与我相仿,至于为何是“大约”,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
有时她对我们说,自己生于初元元年,算起来比我大上五岁,跳舞时总要敷上一层厚厚的铅粉,以遮掩并不均匀的脸色,与隐约可见的干纹。
有时她为达官贵人端去酒水,生辰又变成了永光初年,与我一般大了。
有时候看着,她又似乎比我小不少,或许与我妹妹阿妤一般年纪,喜怒写在脸上,极为天真,胆子又小,一旦得了侯府家令,或是教习舞蹈的阿月不经意的一声嗔怪,一个白眼,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她的阿父阿母也不曾告诉过她究竟生于何年,她落地的时候,克死了阿母,十五年前又死了阿父。
别人告诉她,阿父也是被她克死的。
因为是克死的,所以样貌狰狞,像鬼附了身,善良的人不让她多看那血肉模糊的面目,就帮着埋了骨。
等稍稍大些,她才明白过来,阿父是从山上摔下来死的。
她的阿父原是个石匠。那个告诉她阿父“被克死”的消息的人,并且善意地帮她处理了阿父后事的人,雇了阿父去一个艰险的陡崖上采石,修建他主人苑囿里头的假山。
明白过来了也没有用。
阿父死了十年了啊,就连骨头也和那间留给女儿的石头屋子一样,腐了朽了,化在了泥地里。
当初雇了她阿父的人,听说早跟着主人去了长安,在那里建了更大的苑囿,以及玉石做的、流光溢彩的假山。
“哼,石头也会腐吗?”
侯府里教习舞蹈的阿月在第二遍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发出了轻蔑的笑。
阿昭斩钉截铁地点点头。她后来私下里同我说,阿月原是益州的流民,是流民的女儿,没住过石头做的屋室呀。
石头是会腐的。
风吹雨淋,它们的缝隙里会长出青苔,烟熏火燎,它们会层层剥落。朔风卷起,剥落的壳一层一层不见了,屋子也就没了。
——这是阿昭的亲叔伯在她的阿父死后的转年,对她说的话。他们也不让她回去看一眼,毕竟,说没了就是没了,见到了,也只是徒增伤心罢了。
其他人都跟着阿月发出了笑声。只有我点了头。
点完头,我别过了脸,说:“那一定是最次的石头。”
没了挡风遮雨的人,也没了遮风避雨的屋,阿昭风吹雨淋地长大了。
到了花朝,哪怕不知年岁,又满身尘埃,看起来也含苞待放的模样,她先被县尉的家仆遇见了,折了下来养着。
等花苞开成了鲜花,她被县尉辗转送到了曲阳侯府,成了女乐。
阿昭认同我说的话,也同我更亲近了。她认真地同我说,她记得,阿父告诉过她,最好的石头,不是用来修建屋室的,它们会被砌成亭台,做成石阶,雕成瓦当上的龙凤鸾鸟。
她的话里出现的流光溢彩的石头,随着我们向前,也出现在了眼前。
蜀石黄碝,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澔汗【1】。
这里是自建始四年,从全国各地募集了十万劳工与两万工匠,修了整整三年才建成的长清宫。
“要是我阿父活着,这儿哪一块石头说不定就是阿父刻的呢。说不定,他也能见着陛下。”阿昭对入目的美景应接不暇,艳羡地说。
我犹疑着不知该如何安慰,随即,她的话音拐了一个弯,“阿姝,你说,陛下会长什么样子?”
这是阿昭的好处,阿月常夹枪带棒地说,她是石头一样的性子,讷。
她听了却不恼,石头让她想到了阿父,阿父若知道她进了侯府,又要去天子的跟前献舞,化成了泥的骨恐怕也要腾出一缕烟来,在天上睁大了眼睛瞧!
她说话的时候,脸颊上的胭脂在初夏的阳光下,显得更红了些。
“还能长什么样?不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我看着陆续进入眼帘的角楼,长廊,朱柱,心不在焉地答道。
她凑近了些,一五一十在我耳边悄声说:
“我猜陛下应当长得好看。你想想,后宫嫔妃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太后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其中最美的,不然怎么入的宫,怎么做的皇后?听说她也是平民人家出身的呐。既然是美人,那生下的孩子自然也不会差的。”
我笑了:“太后是曲阳侯的姊妹。都说外甥随舅啊。”
“啊——”阿昭的眼神显而易见地暗淡了下来。
曲阳侯长什么样,我并没有见过。
阿昭比我早入府三年,当她的脸还无需涂上这么厚的脂粉时,见过曲阳侯一回。
据称,那日的公卿大夫,多是肥头大耳,大腹便便,挤满了她的双眼,她目不暇接,心下猜想,大约最中央,年纪最长,身子最宽的那个,就是曲阳侯吧。
想要看真切些的时候,阿昭就被其他的舞女,歌女,侍女挤了开去。
当她恋恋不舍地抱着舞蹈所用的盘鼓离开,偷偷回眸,只见中央那人一手拉一个歌女,一手拉一个舞女,又吆喝着让另一个歌女为客人开嗓,声称要教她们音律——便在心里认定了,那一定是曲阳侯了。
因为都说曲阳侯是惜才之人啊。
就是这个缘故,他府上的女乐也比别处更多,都是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哦,不,应该说是踏破了铁鞋,寻寻觅觅,才寻来的。
——府邸上下都这么说,我的舅父也这么说。
来到曲阳侯府前,我已经离开了生活了一年半载的草庐,寄居在青州淮县的舅父家中。
青州没有蝗灾,没有大旱,没有遍地的饥民。
舅父是我们唯一可以投靠的亲人,他有六十亩的良田,两进的宅院,一个早逝的女儿,一张一天到晚总叹息着“无福”的嘴。
他因阿父得了病,叹“无福”。
因门口的枣树枯了,叹“无福”。
因阿妤多吃了一口汤饼,叹“无福”。
可他那日却从嘴里说出了:“阿姝啊,舅父帮你寻了个好去处,你要有福了呀!有福!”
这句话在抬棺人“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的歌声中落了地。
那是河平元年的年末,冬日最冷的一天。
朔风凛冽,卷起了阿父新坟前焦黄的枯草,卷落了阿母旧坟旁桂树最后的残枝败叶。
纷纷扬扬的雪花被朔风裹挟着,飘落而下,把舅父口中的“福”字也变成了支离破碎的样子。
“是什么样的去处?”我那时长到了十七岁,声音颤颤,还含着阿父病逝落葬时的哀声。
“往曲阳侯家作舞女!去长安,天子脚下!多少达官贵人都在那里!岂非天大的福气?全国上下,最好的女乐,都要去曲阳侯的府中啊!”他的脸皱成了一粒坚硬的核桃,牙齿在风里打颤。
而他腰间的盘囊沉甸甸,晃悠晃悠,替他说出:曲阳侯家仆买舞女所出的钱,要比别家多出了五千。
而雪也在这“好归宿,好去处”的喜庆中,受了鼓舞,越下越大。
很快盖住了我在这个时代的阿父的坟茔,盖住了抬棺人的歌吟,盖住了哀泣,盖住了舅父絮絮念着的“舅父家贫”、“别无他法”、“为了阿妤,你的妹妹”的悲音。
河平二年的第一天,是我在汉朝所经历的第二个元日,天空铁青着脸,而我上了一辆去往长安的牛车。没有皂盖,没有帷帐,凌冽的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把我在这个时代最初的生活,统统吹散在了身后。
因为曲阳侯的惜才,且将旧时淮阴侯“多多益善”的名言谨记于心,奉为圭臬,我在济济一堂的舞女中泯然众人。
跳舞只在后院与内庭,阿月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总是仰着头,而我不自觉地低下头去,所以她看不见我。
没有得到我舅父口中的“福气”,不过吃穿不愁,也免了摧眉折腰的苦恼。
“当今天子十八岁继承大统,那是建始元年,如今河平三年,应当是,嗯……二十五岁。曲阳侯要是那么年轻,没那么胖,看那眉眼也是不错的。”阿昭依旧纠结着天颜如何。
“要是咱们之中有人得了天大的福气,被天子……”
“后面的人!行宫重地!不许言语!”她的话被前头带路的内侍打断了。
虽然所谓行宫重地的战略意义我尚未领略,不过这话音之重,让所有人一下子噤声。
宫人引我们前往偏殿,或者是偏殿的更偏之处,需要一路经过曲折的回廊,在这回廊驻足,便可以望见大殿。
只见台阶靡靡,朱柱以白玉为础,画粱上盘旋着螭虎与青雀,俯首朝阙。
一整排禁卫甲胄煌煌,巍然屹立,俨然也成了错金银雕饰的一部分。
正是:
雕金楠以为柱兮,刻水杉以为梁。
饰白玉以为栏兮,阶靡靡而无穷。
沐之以日耀兮,白灿灿成奇光。
浴之以月华兮,波泠泠似琼浆。
廊缦缦拟阿房兮,烟袅袅而胜未央。
——倘若宫人口中的“重”是指其字面之意,或是指雕饰之重,那么这里确为“重地”。
交头接耳不被允许,驻足而视自然也是对行宫重地的亵渎:“行宫重地!岂可东张西望!”
在这样的呵斥声中,我们候在偏殿,也只能变作了墙角雕饰的样子,成为罗帷文秀上美人的一部分。
人声静下来的时候,一个音质醇厚,气势恢宏的乐声,或铿锵磅礴,或清朗悠扬,绵绵不绝,入了我们的耳中。
一个年长的内侍走了进来,罗帷上的美人活了过来,迤迤然拜倒,行过万福。他仰着脸,用打皱的下颌对着众人,待到行福全然完毕,才缓缓开口:“跟着来吧——”
这句话没有主语,若不是殿中没有猫狗,而他双眼所望之处也并无鸟雀,或许会让人会错了意。
不过,众人行福之后,依然保持着画中人肃穆的样子,不动声色,静默无声,只在内侍转身的那一瞬间,脸上各自露出了紧张,羞怯,或是暗生欢喜。
离主殿只有十几米时,走在前头的内侍又停了下来,忽然转身。
好在他依旧是仰着脸,容了众人将脸上的喜色、忧色、愁色、惊色都稍稍收敛:
“都记住了,入殿之后,不许抬头,稽首时三称万岁,礼毕之后,需等陛下……”
他的声音尖细,又仰着头,让这声音飘絮一样轻易随风而散,而无法在人的心头稍作停留。落在我心上的只有那宏伟的乐声,离主殿越近,声音越加清晰,而我屏息凝神。
随着最后一声清脆的金石之音,乐声停了下来,但余音绕梁,更绕在我的心上。
乐声既毕,一行人便流云似地入了天子之殿。
完结之后会修文,小说写了一年多,导致前后文的文笔和叙事方式有些不大一样。大概到了时疫部分才稳定了下来。第一次写小说,前文有些堆砌和赘叙的问题,会删减和重修,所以小说总字数可能会越来越少,万望包涵。初心之作,希望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最好的。
看过第一版的朋友们,可以看看新版本呐!
------------------------------------------------
喜欢我文字的朋友能不能看一下预收《你不是朕的白月光》,架空仿汉,HE,SC,无穿越无金手指。动动手指,你就是小作者的白月光!哦,不,温暖的大太阳!
*温柔坚韧小太阳女主
*后知后觉腹黑帝王
皇帝萧珣自幼失恃,受权臣扶持,年少登基,不过是一个傀儡,一颗棋子,连后宫之事都无法自己做主。
他隐忍多年,步步为营,一朝夺回权柄,血洗权臣全家,扫除了朝野内外的权臣拥趸。朝臣称道,皇帝杀伐果断,有武帝遗风。也有人称,皇帝冷面冷心,连并无过错的皇后都不吝废黜。
处于见不到光亮的深渊太久,萧珣的铁石心肠中唯有一处柔情,那是他儿时青梅,长公主的女儿,皎若云间之月。
只是当他颁布封后诏书的时候,不知为何,心忽然痛了一下,痛的那个位置,曾有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子,撞了上去。那女子抬起头,眉眼与他心上人三分相像,脸上跃动着隅中的阳光。
只是,那个女子,如今在哪儿?
---------------------------------------------
阿鸢总叹自己命好。
垂髫之年,她救下的野犬,衔来一枚玉佩,家中田地,从五十变作了百亩。
过了及笄,她入了宫,虽只充做掖廷宫女,但不愁饔飧,缁衣换成了丝帛。
更不曾想,她一朝入了皇帝的眼。年轻的皇帝冷如山上雪,却独独对她露了笑容。
桃李之期,承受了污言秽语,卷入过牵一发动全身的朝堂争斗,但她陪着他成了真正的帝王,大权在握。
废黜了权臣女儿皇后之位的那日,陛下罕见醉了酒,将阿鸢紧搂在怀中,红着双眼对她说,终于能把最好的,送给最心爱的人了。
阿鸢无意在宣室的书案上,看见了御史草拟的封后诏书。上面的字长波横流,她认不全。唯认出了一个姓氏。她眼前浮现了一道端庄姝丽的身影,忽知陛下心里有一道白月光。自己到头来是为人作嫁,作了挡刀的棋子。
“你想要什么品级,什么封号,朕都能允了你。”
“陛下,我到了年岁,该出宫了。”
她相信,离了这四角的天空,天高地迥,总能寻一方宁静的土地和一个相知相守的人。
只是,无论到哪儿,身后总有人疯了似的追逐她。
那人说,他要找回他的太阳。
他在深渊太久,误把太阳当做了月光。
注:
【1】出自司马相如《长林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舞女(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