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轻飘飘的几个字俨然比“行宫重地”更有威慑,殿中一时针落有声。
踟蹰的半晌,其他人都往我的方向望了过来。
就连仰着脸,不肯让我们看清他眉眼的内侍,也微微收起了他的下颌,射来一道精光。
阿昭脸色煞白,挽着我的手发了颤,身子软下去,碰翻了身旁年轻内侍手托的漆盘,一串串钱哗啦啦地落地。
殿门外错金银的雕饰亮了他们的狠色,罗帷文秀上的美人四散一空。
在背后笑阿昭“讷”的人,在离去前,朝外拖了阿昭一把,阿昭也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出了殿。
唯有我动弹不得,只立在原地,看着阿昭没领走的赏钱零落一地。
写着“五铢”两个字的铜币旋转着旋转着,轰然倒塌。
命悬一线的惶恐,与死里逃生的释然,都在耳畔的哽咽声里,渐远。
“你,随我来吧。”这声音纤细,厉色不减。假如阎王殿里的黑白无常会发出声音,大概也是这样的音色。
“请问内侍……往,往何处?”我心中惶然。
他的脸扬得很高,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兀自向前走了。
而我身后凛凛然立着两个禁卫,扶着腰间长剑。
他们押着我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回廊曲径,又穿过了一望无垠的中庭苑囿。殿阁楼宇,从巍峨变得婉约,虬龙、鸾鸟,鸣凤,变成了狡兔、白鹤、与王母。
我在心里将目之所及的神兽仙人都拜了一遍。
直到踏上了白玉石阶,而眼前的殿门成了狻猊神兽的巨口,开了。
“陛下,舞女已经带到,听候陛下发落。”话音依旧纤细,但含了亲切,含了谄媚。
投向我的余光却不尽然。我在这厉色中跪了下去。
跪下的那一瞬,我见到前方男子从案上的书卷中抬起头来,玄色的朝服已经换成了朱色的常服。通天冠换作了一个细腻温润的金冠,一根通体洁白的玉笄横插在其上。
他确如阿昭所言,长相清俊。一时间,我忽然难以忆起王阿婆小儿的轮廓,与那位妇人怀中小娃的眉眼。
“退下吧。”这声音与它主人的面目一样清朗——倘若这是对我说的话。
只可惜,内侍唯唯起身,而我膝下冰冷,使这声音听起来,清朗得只像万年不化的冰山。
殿门再度半掩,偌大的殿中只剩了两人。
应当不止两人,若是细细看去,梁柱的阴影里,帷帐的黑影下,还有立成了浮雕的奉茶,磨墨,以及掌灯的宫人。
我低头看着眼前的纤尘在光束下飞舞。它们很快停止了舞蹈,附在了一对黑舄上,附在了一幅描龙绣凤的蔽膝上,再往上——我不敢再抬头——那是一个玄色的阴影,沉沉地覆了下来。
“你可知罪?”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仿佛只是轻描淡写地叫一个人起身,或是退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民女不知。”
“你蔑视皇家威仪,君前失礼,是为大不敬,还不知罪?”没有愠怒,却因为冰冷,是不怒自威的样子。
“陛下明鉴,民女不敢不敬。”我低着头,惶恐辩道。
“你是曲阳侯府的舞女,没人教过你规矩?”他的话又悠悠飘了下来。
听说能去天子行宫献舞,舞女们翘首以盼,只求侯府的家令家丞,还有新升任的教习阿妩的一个青眼。
阿妩与比阿月小了五岁,脸上的笑从不会倦,也从不拿鼻孔看人,连阿昭都说她温婉。
她称阿阮的鼓踏得利落,又赞阿幽的鼓点扣人心弦。
她说阿玉的双眸媚眼如丝,为舞增色,又道阿眉的腰肢纤纤,让人移不开眼。
过了两日,阿阮的鼓被人扎了,她因此崴了脚。转日,阿幽脸上多了“不慎碰到案角”的淤血。
阿玉的眼睛莫名肿了,有人说是不小心遭了春日的毒蜂。阿眉忽然腹痛不止,腰弯了下去,三日直不起身来。
阿妩亲自拭去了她们的泪,只道是,要有足够的福气才能去天子的跟前啊。
她的笑依旧和婉。
那些能去御前献舞的女娘定了下来。阿月在的时候,她们因为“舞艺不佳”或是“貌不惊人”而在府里多年不名。
最后,她指了,“讷得像块石头”的阿昭,和我这个“不知规矩”的乡野女娘。
当然,领舞的是阿妩自己。
——她一颦一笑,尽态极妍,对侯府的家令说:这些舞女胜在年轻啊,至于舞怎么样,倒是次的了。
至于规矩,阿妩说,等她练好了舞,定会好好教的。
只是这舞,怎么练都没有个头,不是阿昭的长袖向前多甩了一寸,遮了她的脸,就是我的鼓踏得重了些,盖过了她的节拍。
我咬了咬唇:“宫中赫赫威仪,民女第一次见,心里害怕,怕,就是,敬。”
“怕?”他又向前走了一步,我才发觉他身量很高,确如我那一位乡人所言,身高八尺。
“你的眼里倒看不出什么惧意。”走得近了些,他身上带的些微酒气,与他的话一同飘了下来。
“惧在心中。”我说罢,又补充了一句,“敬也在心中。”
“既在心中,那如何让人得见?”他说着,似乎还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嗤笑,“若不可得见,如何恕你无罪?”
这诘问让我如鲠在喉:“人心——日久可见。”既是日久,那么必然是要留着性命以待来日。不知他是否听懂了这弦外之音,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想观察他的神情。
他听了我的回答,笑了一声,我正松了一口气,却听见他颇为玩味地问道:“可若是朕不愿给你这么久呢?”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旋即又朝着他说:“小民微末,微如尘泥,其心如何,能不能看得见,多久能看得见,并不要紧。可天子之心,天下最大,就像——天上的日月,普照万物,包容一切,世人皆可见。”
我在“包容一切”几个字上加了重音。
“倒是个伶牙俐齿之人。”他轻哼了一声,顿了顿,“起来吧。”
我不清楚那一声哼里含着的是笑,还是轻蔑,试探着问:“陛下是饶恕我了?”
“你都这样说了,朕若是还治你的罪,岂不是枉为天子?”
倘若说我方才所言,都是虚言,他现在笑眼弯弯,确如有如弦月。
“起来吧。”他说第二遍的时候,笑着向我伸出手来。他的手指修长,拇指上带着一个朱砂红的翡翠扳指——一双没有做过活的手,真的是手如柔荑。
我心里打鼓,琢磨着“敬”字的含义。
哪怕明月低悬,星垂平野,那它们还是明月星辰,手可摘星辰只是诗家的想象,我犹疑了片刻,扶了扶膝盖,站了起来。
他把手收了回去:“怎么,不敢扶?”
我一哂:“古人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朕不是古人,不拘这些。”他哑然失笑,接着又悠悠叹道,“你一个舞女,竟还知道孟子之言。”
我抿抿唇:“有教无类。舞女又如何?”
他听了这话,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读过书?难怪这般能言善辩。”
“只是略略知晓一些圣人之言而已。”我不好意思地答道。这是实话,学到用时方恨少,到了这个时代,我才想起语文课本中“熟读并背诵全文”的好处来。
“舞女能知晓些圣人之言,已是难得。”
这话说得诚恳,我却听不惯他一口一个舞女,不禁道:“陛下,没有人生来便是舞女。”
他微微一愣,倒没有觉得我这句话冒犯,只是笑了笑,问道:“那,你如何知晓的圣人之言?”
“阿父原来是个文人,我只是耳濡目染而已。”我扯了半句谎。
我在这个时代的阿父,本是青州淮县一位以传道授业解惑为生的儒生。
襁褓中的幼子病逝,新妇郁郁得了病。
他四处求医问药,祖产与田地化作了一帖一帖的草药与满腹苦水。
房舍也一间一间少了下去。
可是新妇还是走了。
他也成了流民。
接下来的人生中,他带着两个女儿,跋山涉水,漂泊至豫州平县那个叫做闻道乡的地方,拿起了农具,植杖而芸,分五谷,勤四体。
尽管,我在豫州那间草庐的门口,第一次见到这位阿父时,很难把眼前的农人与儒生联系在一起。
他的脸与土地一个颜色,连皱纹都像极了泥土的裂纹。
他的手指粗肿,只合握着耒耜,而握不住细细的毛笔。
他的话,少得就像他从邻居苏大郎家借来耕地的黄牛。
直到,有一日,我在草庐角落中,在快要见底的柴火堆里,发现了一卷诗,一卷论语。
陛下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名叫赵姝。”
“哪个姝字?”
“回陛下,是女字边上一个朱字。”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他若有所思看着我,脸上醉过酒的酡红,不知是否因为殿外的红轮偏西,更明显了些,“极美。”
我的脸有些发烧,避开了他的目光,垂首问道:“陛下,那我既然无罪,可以告退了吗?”
片刻,耳边才传来了一个笑音:“行。”
听见了这期待已久的恩赦,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听见他唤道:“李内侍,带她下去吧。”
眼前一道狭长的白光拉长,拉宽了,方才退下的内侍躬身进门,拱手称了诺。
慑于他的目光,我脱口而出:“不必麻烦李内侍,出宫的路,我还记得。”
陛下却挑了挑眉:“出宫?朕许你告退,可有许你出宫?”
“啊?”我诧异道,“陛下方才明明恕我无罪了。君无戏言。”
他的嘴角露出了戏谑的笑意:
“你方才自己说的,日久方可见人心。来去匆匆,如何得见?朕现在允了这个‘日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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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子(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