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玺 第20章 第 20 章

茯苓将碗筷收进竹筐内，迎着江面上吹来的清风，目光倏尔变得悠远：“幼时每到这个季节，爹娘便会带我来这里秋游，因为游人多，会有百姓在这里摆摊，售卖一种从山上采摘来的果子，酸酸甜甜，我不顾吃相，把整个嘴都染黑，娘就笑着用蘸了水的帕子帮我擦脸……”

她诉说出这幅宁静和谐的景象，令我也不禁心生向往。

如今江边水榭早已在上次城坡时被乱军烧毁，未曾修缮，杂草亦丛生至人的半腰，无人秋游，也无人摆摊。天下兵祸未平，这些曾被烈火灼烧过的土地，恢复起来也异常缓慢。

茯苓站起身，江风吹起她额间碎发，她转过头来看向我和鲁宁：“我给你们条支舞吧。”

鲁宁愣了一下：“我还以为茯苓姑娘你不喜欢跳舞。”

“啊？”茯苓也愣了下，迟疑道：“你为何会这样说？”

鲁宁不好意思地挠头：“还请姑娘莫怪，那日你到军中给都尉献舞，我好奇看了一眼，你虽然笑着，笑得还十分开怀，但我总觉得你并不高兴，也并不想跳那支舞。”

茯苓沉默片刻，继而笑道：“是，那个时候我的确不喜欢跳，更不喜欢向都尉献舞，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啊。”

说着，她提裙走到江边平坦开阔之地，迎着清风张开双臂，自由地随风而舞，看起来没什么特定的动作，随性而活泼，却叫人看得开怀。

我想我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之前她是在向人嫌舞，取悦他人，而如今是她自己和风而舞，取悦的是自己。让她从舞姬变为厨娘这事，我本来还担心自己做错了决定，如今看来，哪怕能让她拥有如今的快乐自由，似乎也是很值得的事。

翌日就要就进入云州城，我换回女装，梳回了铃兰曾给我梳过的双髻和发辫，期间手法不甚娴熟，还是茯苓帮了我一把，然后换上衣裳，戴上束袖。

进城时，齐峻转头瞧我一眼，无奈叹了口气：“你当时要穿这一身，我也不至于误会你是个男子。”

“那毕竟是在军中，束发简单啊。”我开口解释着，只不过众人听着我这样给他回话，又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我想我大概又是无状了些，小心翼翼地询问：“我是不是……不该这么回？”

齐峻却是很大度地摇头：“无碍。”

他说无碍，但瞧着他近卫的表情，近卫明显不觉得无碍。

罢了，我连茯苓这般身份有危险的都带上了，还介意那么多做甚，能过一天是一天吧。

云州一地的郡守早在上次城破时惧战跑了，如今的云州将领杨毅中正是在城破时承担起云州军防的人，打退了乱军招抚了流民安置了百姓，如今云州城军政一体，全有杨毅中把持，他本人也很得民心，齐峻说，如果杨毅中没有谋反之心，自己是很不想动他的。

说来也是，这乱世之中难得有个担事的，事情还做得很好，如此好用的人才在当今用人之际实在难求，换我也不想动。

杨毅中是在自己官廨内迎接的我们，如许多将领一样，杨毅中瞧着三十左右的年纪，气质沉稳，很有地方大将的派头，面对齐峻也是不卑不亢：“末将忙于城内事务，着实抽不开身到城门口相迎，还望殿下恕罪。”

“无妨。”齐峻宽和地道：“本也不想来叨扰将军，实在是祁北郡那边出了点事——边防都尉竟在行军途中招揽歌舞姬献艺，败坏军纪，如此违纪之事必当严惩，可那些歌舞姬却跑没了踪影，我听军中士兵说，那些歌舞姬的口音听起来像江南人士，这才一路追查至此，不知将军可有消息？”

杨毅中闻言，做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捻着胡须道：“这云州城中的舞坊有不少都在城破之时损坏，舞坊的人也都四处流浪，倒确有可能流落至祁北郡，只不过具体事宜，末将还需再行确认。”

“最近闲来无事，我等得起，将军慢慢查就是。”齐峻说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说话时，杨毅中目光转向我，好奇地问齐峻：“不知这位姑娘是……”

“她是刚参军不久的女兵，功夫不错，如今是我的护卫。”齐峻解释道。

我拿起茶点的手一顿，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做了他的护卫，不过他这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也就暂时不管，继续把茶点往自己嘴里送。

“女护卫？倒是稀奇。”杨毅中笑道：“不知与我身边这位护卫相比如何？”

我闻言抬起头来，这才看见杨毅中身边站了位容色清冷的女子，丹凤眼微微敛目，抱剑瞧着我，像一块冰封千年的玄铁，脸上愣是瞧不出半点表情。

我见齐峻的眼神投来，像是在等我说话，拍拍手上的茶点碎屑抱拳道：“我只有点拳脚功夫傍身，剑这个嘛，学艺不精，想来比不过将军的护卫。”

“我可以不用剑。”杨毅中的护卫冷冷开口，将我一噎。

我咽下口中糕点，讪笑着道：“我跟随殿下来做客，却与将军的护卫动手，忒不礼貌了些，像什么话。”

“无妨。”这次是杨毅中学着齐峻的口气说出这两个字，语气还带了点兴奋：“我这护卫生平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与人比武，姑娘就与她比试一场吧。”

杨毅中说完，不待我开口，女护卫就向我行了一礼，手伸向门外：“请——”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我，没办法，我只好起身，跟着女护卫走向院中空地。

常大哥偷摸溜到我身边悄声问：“妹子，你是觉得自己打不过她？”

“自到都城以来，我未逢败绩。”我咬着牙道。

“瞧你像是不高兴啊……”

“我不喜欢打没必要的仗啊。”

入军营与梁平打，是为了让姚崇武知晓我的本事，马场与闵青如家的护卫打，是为了教训她说话没教养，如今在这里打，既无目的也无好处，我十分不喜。

这些贵人们大约就这个喜好，把人当玩物似的，斗上一场，也就跟那些斗鸡斗蛐蛐无异了。

所以我很反感。

我与她站到院中，女护卫微微侧身而立，如一棵破土直上云霄的翠竹，目光一凛便向我攻来。她的身法诡谲，每一步都踩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足以确定不是战场上的路子，轻盈无声，犹如鬼魅。

我一直等她近身，才抬手格挡，但她很快便绕过了我的手，从我身后滑过。

这一招，我们都在试探彼此底细的深浅——她知晓我出自军中，算是有些信息可供参考，而她这种身法，我也算是有过耳闻，毕竟，爹给我讲过《刺客列传》。

而几招下来，我也终于确定了她在忌惮我的什么——相比而言，她的力量不如我，只能通过诡谲的身法不断扰乱我的视线，从而达到使我分神的目的。

不过说实话，我即便分神也没什么，就比如现在，我还能听见鲁宁在同常大哥说：“这一场，感觉和独孤同梁平那场比试有些类似，不过却是调了个个，独孤如今扮演的是梁平的角色。”

而梁平却提出反对意见：“独孤可没像我当时那般疲于应付。”

我想我没像梁平那样疲于应付的原因之一，大概有梁平碍于我是女子不好动手这一点，而我面对如今的对手，同为女子，我并不介意握住她的手腕翻折过去将人按住，顺便绊住她的脚。

就在我以为比试结束时，女护卫却倏然回头，向我吐出一道银芒直刺我的右眼而来，我吓得慌忙放了手翻身躲避，眼瞅着那道银芒向着鲁宁道方向而去，我立刻从地上抓了把石子击打过去，听得金石碰撞之声，那道银芒落地才安心，却不防后背，就被女护卫一把按住了手臂翻折过去，输了比试。

鲁宁听到声音愣了一下，低头向石子地，从中捡起一根银针，恼怒地对杨毅中道：“说好的比试，怎么用暗器？！”

杨毅中闻言哈哈大笑中从台阶上走下来，对女护卫道：“能躲过你的暗器，还能帮别人挡下攻击，这位姑娘着实厉害，你虽赢了，却胜之不武啊。”

女护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淡然地吐出两个字：“确实。”

鲁宁气愤地质问她：“你都知道自己胜之不武还这样？！”

“兵不厌诈。”女护卫冷冷道，语气中却没有丝毫嘲讽或自得之意。

鲁宁气得说不出话来，杨毅中笑着回过头，却对上齐峻平静的眉眼，他的神情叫人辩不出喜怒，却无端令人畏惧，杨毅中右腿一撤屈膝跪地拜道：“殿下恕罪，末将这护卫行事没什么章法，叫殿下的护卫受惊了。”

说罢，杨毅中回头对女护卫道：“还不把独孤姑娘放开？”

女护卫闻言，放开我的手，同样屈膝跪下，却并未说什么请罪的话。

我揉着手站起身，看向齐峻，心想：面对齐峻时，比我还嚣张的人，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