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僧神光问道于菩提达摩。
师曰,诸佛无上妙道,旷劫精勤。难行能行,非忍而忍。岂以小德小智,轻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劳勤苦。
神光欲闻诲励,潜取利刀,自断左臂,置于师前。
师知是法器,乃曰,诸佛最初求道,为法忘形。汝今断臂吾前,求亦可在。
彼时二人展卷夜读,他遂与身边兄长道,倘需断臂自证诚心,此人不问也罢,此道不求也罢!道法自在天地间,饮食间,呼吸间,如何只在那一人手里!我自求我的道去,安知便不如他?安知来者不如今也!
蓝涣起身去取另一卷,闻言回首一笑,却不应人。蓝湛立时觉出自己言语骄狂,似有目下无人之意,不由得抿了抿唇。静过片刻,低低道,蓝湛无礼。
好啊,阿湛。蓝涣并无愠色,只道,少年当有凌云志。
片刻后,又笑道,只勿在先生清谈讲经时如是说。我可护不住你,怕是免不了挨罚。
蓝湛道,倘我单去与他讲呢?
背后揣摩人不大好。蓝涣笑道,但我觉着,先生大抵会说,后生可畏。
寒室里架了两笼火,热气一上,僵冷腿脚似是被蒸融一般。兼着见到蓝曦臣便心下松了,他一时间竟有些站不住,被蓝曦臣半扶半抱到案前坐了,又取下沾雪的衣裳,另披了身厚衣。
又见蓝曦臣回身去煮水,他不由生出些愧意,想唤一声“兄长”,开口却又是咳嗽。蓝曦臣见他挣身欲起,忙将人按了回去,叹道:“消停些罢。”
蓝忘机无言以对。他今日来寒室,也是存了告人自己已无大碍,让兄长勿忧的意思。不想在人前又是站不住又是咳嗽,教他想说也说不出了。默然半晌,只道:“我当兄长不见我。”
似是听了什么有趣事情,蓝曦臣执壶注水的手一顿,复而微微一笑:“从来只有忘机不见我的份。我何时不见忘机了?”
一句话不轻不重将他顶了回去。蓝忘机抿了抿唇,再不多言,直截了当地反问:“兄长近来如何?”
蓝曦臣在对案坐了,并不直答,只道:“忘机视我如何?”
他也不避那双琉璃眼,甚而正正看向蓝忘机。
“不大好。”蓝忘机从实道,“也不至大不好。”
蓝曦臣数日前亲手杀人于堂前。他深知以蓝曦臣性子,面上虽不显,心下定是难平。然事至如此,再复追言,已然无益,遂只道:“安息香驱邪辟恶。倘是夜间难眠,兄长可一试。”
“事是我行,避他作甚?”蓝曦臣微一扬眉,道:“倘人有怨,自来寻我。蓝涣何至不敢迎?”
满室清凛,更无半点火气香气。哪里是焚香却无用,分明是他根本未曾使过。
云深不知处不可欺诳。蓝曦臣身作家主,更不至虚言。但蓝忘机作他同胞兄弟,反不会尽信。“倘是当真如此,兄长何至闭关,不见我诸人?”
“忘机所言甚是。”蓝曦臣微一颔首,道,“事情罢了,离年关还有些时候。其间也无甚大事,我便闭关将息几日,免着闲人来扰。”说着似笑非笑地瞥了对案一眼,“不想含光君却是最大的闲人。”
言下竟似是怨人扰了自己清静。蓝忘机只作不明,又道:“兄长闭关,为何独不与我讲。”
“我与你讲,你听得见么。”蓝曦臣长长一叹,又为他添了盅热水,“你那几日烧得昏昏沉沉,唤名字都醒不过来。每日教你进些药食似是要命一般。我还与你讲先生去了拂云堆,遂修远之愿,葬人骸骨。忘机可听见了?记得么?”
自己确然什么都不知道。蓝忘机垂了眼不答话。他还是有些冷,加了厚衣,火笼在侧,仍似不大有用。不欲再劳动自家兄长,他只咬牙忍过一阵颤栗。
“再者,我讲与不讲,有何分别?”蓝曦臣叹道,“忘机今日仍是来了。”
蓝忘机低低道:“有分别。”
知他性子倔强,蓝曦臣也不与他拗,只顺着道:“忘机觉着有,那便有罢。”
蓝忘机最见不得他这般不往心上去,恨道:“兄长!”
几近当面斥人。蓝曦臣好容易清静了几日,这一来却不由想起数日前蓝忘机在寒室斥他的旧事,一时间便生出些烦躁来,更无心去细想,道:“倘含光君于我蓝涣行事有怨,年尾族间议事,大可当堂指斥。众目之下,众耳分明。今日天寒,倒也无需专程至此。”
倘换了旁人,听家主如是说,便该知趣敛口。然蓝忘机远非旁人,在他面前更无顾忌。“我今于家主行事无怨,于兄长却有之。”
听他又唤一声“兄长”,蓝曦臣微微一怔,忽而回了神识。静过片刻,叹道:“忘机,你可真是专程来教训我的。”
蓝忘机不看他,只道:“蓝湛不敢。”
“含光君何曾有不敢之事。”蓝曦臣回他一句,忽而又笑道,“方才我还在想,倘忘机确然于家主不满,我少不得洗耳恭听。现下知原是对兄长不满,那我便不听了。小公子且受着罢。”
原在想倘他不认,便一条条数给他听。蓝曦臣这一句下来,竟又将自己堵死了。蓝忘机不由有些气闷,不再理他,只拢着茶盅暖手。
“如何?不允?”蓝曦臣见他神情便觉有趣,悠悠道,“你在我处拱火多少回了?我今偏要忘机容我一回。自己受着。”
心知再不应,少不得被接着调笑。蓝忘机权作没听见,径自道:“今有一物归兄长。”
蓝曦臣微一扬眉。
明夷琴横陈案上。玉徽光彩,朱弦殷殷。蓝忘机善琴,弦上得极漂亮,蝇头在岳山中央列作整齐一线,弦尾缠过雁足,压得细密稳当。
“‘但识琴中意,何劳弦上声’……而今成‘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轻轻抚过冠角并龙龈,蓝曦臣不由得叹了口气,“忘机啊,你是想我说什么呢?”
蓝忘机道:“蓝湛并无此意。”
蓝曦臣坐在原处看他,静过片刻,终于微倾身子,做了个促膝的姿态。“蓝涣谨听含光君作一谈。”
“大凡物不平则鸣。”蓝忘机道,“水之无声,风荡之鸣。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丝竹之无声,或拂之鸣。”
蓝曦臣颔首道:“是。”
他指尖尚搭在琴弦上,手下一动,便是一个悠悠的清音泛出去。
“人之于言也亦然。”蓝忘机续道,“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音声出于口,大抵都因着心下不平。反之未尝不能如是。”
蓝曦臣应他:“倘心下不平,自有言语出于口?”
短暂的静默。灯花飘落案前。
“兄长既知道理。”大袖下指节攥出苍白颜色,蓝忘机强抑住声音微颤,“为何从来无言?”
唇边笑意隐去。更长烛明,照见纤微,也照得蓝曦臣人面如幻,神气似在烟霄之上。只可远望,不能见于眉睫之前。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并非如此。”
蓝忘机咬牙道:“那便是独不欲使我听。”他道,“不欲使人听——此人一不堪亲,二不堪信。我与兄长同胞手足,兄长今如此,置蓝湛于何地?”
“怪责到我头上来?”蓝曦臣笑了一下,“真是长本事。”
话虽如此,他声音却毫无愠意。反探手出去,似是幼时一般,轻轻抚了抚胞弟鬓发。指尖一触人面,竟是皱眉:“忘机,觉不来自己起烧了?”
伤病未愈,不待人分辩,也根本不容蓝忘机有异议,蓝曦臣立时将他按去里间榻上,重衾包裹严实,不允他再多言。蓝忘机只觉自己似与寒室八字不合,来一回病一回,当行的事当说的话一桩都成不了,不由人不郁结,索性阖了眼,任由蓝曦臣给他除冠去簪,再不说话。
又闻衣声簌簌,他欲启口问人,惊觉自己声音已是喑哑难辨:“兄长去何处?”
“含光君立雪以待,家主如何不出关?”蓝曦臣披了大氅,叹道,“累了数日事情未做。现下时候尚早,我便去见见族间人。”
那双琉璃色眼睛缓慢地眨了眨,似是在思索他在说什么。片刻后,榻上人忽而推开被衾,道:“我与兄长一道去。”
“多少消停一刻罢,你可真是来难为我的。”蓝曦臣将他按回去,裹得密不透风,“我知忘机心意……我如何不知?先歇一歇。待着好些了,你我再另说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