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夜半蓝曦臣回来时,雪已经下得很大,寒室里灯却未熄。他先前走时便安顿过药舍,让医修子弟将含光君今日药送至寒室。那食盒却仍放在案上,分毫都未动过。
榻上蓝忘机也似是从未动过,重衾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几乎盖过头顶,只露出小半侧脸。
他跕屣进去,俯身抚上胞弟额头。发间全是汗,烧却不见下。大抵是日间有些着凉,兼着重伤初愈,气血尚虚,夜间自然发热难退。好在也没有烧得更高。
昏沉间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到人声唤他。蓝忘机浑身酸疼,一点力气都没有,勉力应了一声,却喉咙干哑,只呛出个模糊的气音。
“忘机……忘机?”蓝曦臣轻轻拍抚他肩膀,连连低唤,“醒醒。喝了药再睡。”
为明夷琴复弦便是一宿未眠,又在雪里立了许久,算来一日都未曾沾过水米,此时听到喝药就反胃。昏沉着被扶起来,几口药汤后便再咽不下去。蓝曦臣也不敢硬来,只得先放他躺下。见人眉毛微皱,想他该是烧得头疼,便在外间寻了自己常使的凉膏来。匀了些在指尖,又觉着药性略重,怕人病着反受不住,索性又拭了。只拿冷水浸了手,为他揉起头上穴道。
长睫微颤,那双琉璃色眼睛挣开,又阖上,再挣开,只看着他,却不说话。蓝曦臣叹道:“忘机,认得我是谁么。”
榻上人似是有些恍惚,视线不朝他面上,反朝他衣裾处去。片刻后,仿佛终于辨得分明,哑声道:“……父亲。”
蓝曦臣一怔,方知他认的不是人面,而是自己身上家主玉令。一时间竟是无端酸楚,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将掌心贴了贴他面颊。“可真是烧糊涂了。”
他手上冰凉,激得蓝忘机微一皱眉。琉璃色眼睛眨了眨,终于清明过来。“兄长。”
“是。”蓝曦臣应了一声,叹道,“倘是再不认人,我便得把你送去医修处了。”
蓝忘机低低道:“不去。”
说着便要起身。寒室本就在高处,不似静室暖和,蓝曦臣有点怕他再着凉,想让人躺回去。不料蓝忘机肩脊绷得死紧,竟又和他拗上了劲,不愿躺下。蓝曦臣无法,只得由着他坐起来 。“不愿去,便将药喝了。”
蓝忘机仍是摇头,哑声道:“喝不下。”
胃腑虚空,进了药便是翻逆。他先前一定要坐,也是因着实是有些反胃。蓝曦臣长长叹了口气,给他沿脊心抚过几回。神识回笼后蓝忘机便不免赧然,微微朝旁避了,自己坐端:“无事。”
倘是耐性能如琴剑一般层层往上修,蓝曦臣觉着自己早该炉火纯青,臻于化境。放蓝忘机一人缓着,他先去换了衣裳。高冠锦带都卸下去,玎玲作响的家主玉饰也拆了,随随放在案上。转眼又见案上明夷琴,烛光下七弦颜色润泽,竟如新血浸过。
直如朱丝弦,清如玉壶冰。
不忍弃人心意,他挟了琴,复入内室。
寒室是家主居所,他又未曾婚娶,里间自然是独榻。只是早有人鸠占鹊巢,卧榻之侧不容他人。蓝忘机拥衾蜷伏,竟又浅浅睡过去。蓝曦臣也不唤他,自在榻前坐了,横琴膝上。
隐隐地听到琴,似幻似真。灯烛仍燃着,蓝忘机睁眼只看到一片光怪陆离。
觉出他醒了,蓝曦臣手上未停,只道:“眼睛方好,勿看亮处。”
浅眠过片刻后,竟是奇异的清醒。厚衣毕竟比不得重衾,他又无声地躺回去,睁着眼看蓝曦臣弹琴。
凡《诗》三百五篇,皆可弦歌之,咏其辞,而以琴瑟和。二人幼时曾共习诗书,蓝忘机辨出他手下正是其间一篇,名“扬之水”。
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维予与汝。
扬之水,不流束薪。终鲜兄弟,维予二人。
蓝曦臣弹得并不顺畅,走几个音便要停片刻,似是在想指法调子,偶尔还会将一整句回头重新弹过。倘是换在年少学琴时,定然会被蓝启仁劈头盖脸训一顿。蓝忘机却只是听着他弹,不说话。
“好琴。”蓝曦臣叹道,“只我荒废日久,而今几是不会琴了。明夷予我,着实可惜。”
说得仿佛几日前问灵蓝洵的不是他。蓝忘机懒怠驳人,只在鼻子里应了一声。
蓝曦臣淡淡道:“怎么和人说话呢。”
“倘是兄长不会琴。”蓝忘机道,“何人敢称自己会琴。”
蓝曦臣推琴辍音,回头看他,笑问:“忘机不敢?”
他知蓝忘机不是辞让作态之人,说不出那句“不敢”,却也不好说敢。见人抿着唇不说话,甚而似是瞪了自己一眼,蓝曦臣也不愠,反是心情见好,又揉了揉他发顶。“今日算是在含光君前弄斧。”
蓝忘机侧头避了:“问灵如对谈。兄长何来不会琴之说。”
见他极不情愿的样子,蓝曦臣终于放过他,道:“大抵也只会问灵了。”
蓝忘机再不想与他讲话,又阖了眼。蓝曦臣叹道:“一定说来,不过再加清心,破障,弦杀几样……尽是有用之用,反失了自修的本意。用琴如此,不如便说不会琴,免着糟践名物。”
蓝忘机睁眼看他,道:“有用之用又如何?如何便不及那无用之用?”
他眼睛颜色如琉璃,映着烛火,越发荧荧有光,似是两颗夜珠,该嵌在七宝鎏金造像面上。“兄长可记得社树之喻?”
“好啊,忘机。”蓝曦臣微微一笑,“先前教训我,而后怪责我,现下又来考我旧时课业了。小公子好大的能耐。”
他道:“《南华经》云,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
“然匠伯不顾。弟子问之,曰: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倘人为那嘉木,”蓝忘机听他说完,方道,“长生如此,却无用于世。徒然得那寿数,又有何意义呢。”
蓝曦臣不答,反笑道:“忘机以为如何?”
“我宁作舟,作器,作柱,作门户。作棺椁也无妨。”似是被烛火晃得有些晕,那双琉璃眼又阖了,“总能有所可用。想兄长亦如是。”
“纵是遭沉没,遭毁弃,遭虫噬,遭液樠,遭腐朽,诸般险苦,摧折短寿。也要做那材木,有可用于人世?”蓝曦臣轻轻笑出声,吹了榻前烛,又将案上灯挪得远了些,“我复有何言?只一句含光君知我,胜我自知!”
不想榻上人竟是皱了眉,道:“兄长勿轻言寿夭。”
“寿数与言语何干?纵我不说,也不见能多给我些。”蓝曦臣叹道,给他揉散眉间川字,“不怕。”
“兄长收了琴罢。”蓝忘机仍旧阖着眼,低低道,“如何用法,或有分别,不至有高下。兄长愿意如何使,便如何使。只勿将琴空置了。”
先是执意要见他,后是执意要还琴。蓝曦臣忽而回过味来,掌根微微用力地按了按他眼窝:“忘机,何来将我作稚子?当我还是思追景仪一般年纪?”
“非是稚子。”蓝忘机一偏头挣开他,“蓝湛只将兄长作常人。又作受衣之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