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我士骄 第82章 【篇一】明夷（6）

06.

薄暮时有医修子弟送新药来，蓝忘机便托人将思追送回弟子精舍。思追哪里愿意走，一直期期地看他，指望含光君一句话就能让自己留在静室。

蓝忘机道：“一日有一日之事。你今日做什么了？”

思追被他一句问得低头不语，只一圈圈绞着衣角。蓝忘机缓了声气，道：“去罢。”

不敢违他意思，思追只得跟着那子弟朝外去。未出外间，又急急折回来，仰脸道：“阿愿什么时候能再来见含光君？”

蓝忘机未解他意，道：“想来便来。要什么时候？”

这一答反似将孩子也扰乱了，思追皱着眉毛，小声道：“……先前都要等时候的。”

蓝忘机一怔，终于明白了思追意思。三年间他伤重难行，蓝曦臣每每都是待他精神好些，才会领思追来见他。一见之后，又不知何时能再见，故而在思追看来便是需得“等时候”。

念及此忽而心下酸软，他俯身给孩子又拢了拢衣襟，道：“现下不用了。”

明夷琴是灵器，旧弦重接不仅耗时耗神，还耗灵力。伤病未愈，行此事免不了遭些苦。但事关蓝曦臣，他便不想再等，寻出枚补充灵力的丹药噙了，移过明夷琴来。

空悬许久，蓝曦臣该是已经将琴拭过一回，细处却仍蒙着薄尘，他又折软布去拭。三年不动，清漆未裂，浮尘抹去后光润如镜，隐隐地照出指影。

“明夷明夷……一别久矣。”他叹道，掌心抚过琴面，“我尚识君，君识我否！”

另一张旧琴上，七弦无风而动，余音袅袅，似是应和故人的呼唤。

蓝枢第二日照常光明正大溜出药舍，备了提盒去寒室，不想却在山径上逢着蓝忘机。他忍过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含光君夜间没有睡好？”

几乎一夜未眠，蓝忘机自知面上定是掩不过去，并未否认，只道：“无妨。”

他不多言，蓝枢也不好再细究。见人面色虽不大好，行止倒无甚异样，便也稍稍放下心来，又问：“含光君是伤处疼，还是夜间咳嗽？”

“没有。”蓝忘机见他俨然是刨根问底的架势，只得答人，“夜间另有些事情。”

此语显然无法令人心服，蓝枢咕哝了一句：“何事能比身体重要。”

蓝忘机淡声道：“家主之事。”

少年立时一抿唇，不再说话了。

寒室庭下仍是寂寂。积雪依旧干净，越显得那一树梅颜色鲜明，姿态楚楚。不见那只与“歌罗频伽”名实不符的白鹤，蓝枢大松一口气，将食盒放在窗下。又听身后蓝忘机微微抬了声：“蓝湛见家主。”

他心下一惊，当即便想溜走。好在面前仍是门扉深锁。前日他揣着习剑一事，虽是见了蓝忘机，却未及细言，此时忙道：“泽芜君闭关数日，几乎从未见人。先生至，也只得了一句，‘我什么都不想说。’”

“不妨事。”蓝忘机平静地说，“他会见我。”

见少年仍是立在阶上，皱着眉毛上上下下细看自己。蓝忘机无奈道：“玉衡有要事报？”

蓝枢果断道：“没有。”朝人一礼，足下生风般出去了。

雪天地气湿寒，招摇地朝上攀附。他腿上受过断骨之伤，近来又发，至今仍未见好，不久便再站不住。庭树下有石榻石局，蓝忘机拂去其上积雪，静静坐了。

日偏西时彤云渐重，又开始落雪。他将明夷琴横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弹。不是什么完整调子，只是最简单的指法，一声一声，弦音未传出多远，就悠悠散在雪片间，再听不分明。

有人曾教他认弦识徽，而今他在门下复弹与人听。

风雪渐盛，指掌僵冷，不知何时雪在肩上发间都薄薄积了一层。隐约听到门扉一响，蓝忘机转头望去，果见阶上有人长身而立。

他并无惊讶，只朝人敛衣一礼：“兄长。”

“昔有僧神光问道于菩提达摩。十二月九日夜，天大雨雪。神光坚立不动，至于迟明，积雪过膝。”蓝曦臣静静看了他片刻，叹道，“今含光君立雪庭间，是想效法一回不成？纵欲效法，蓝涣也非渡人的佛陀。”

达摩悯而问曰，汝久立雪中，当求何事？神光悲泪曰，惟愿和尚慈悲，开甘露门广度群品。

蓝忘机幼时与人同观经卷，蓝曦臣所讲之事，他如何不明。却只道：“蓝湛不需人渡，亦非为问道求法而来。”拂袖收了明夷琴，又道，“我来见兄长。”

蓝曦臣立在阶上看人，半晌不言，忽而却笑了，道：“忘机如此一说，倒使人想起少年时候。”分明已是天将晚，他却似是方起，只着中衣，黑发未束，“只你总也得容我……罢了，进来说话。”

蓝忘机微一颔首，朝阶上去。只他着实在雪里待了太久，甫一动作，竟是没有站稳，险些摔下去。蓝曦臣一惊，忙两步越至庭下扶住他。周遭无人，他也没有太抗拒，借蓝曦臣力气进了寒室。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