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我士骄 第52章 能不怀苦辛（1）

玄门刀剑录载，姑苏家主剑，朔日夜成，开，光照一室，其明如月，铭曰“朔月”。

蓝枢先前一直以为朔月避尘是一般模样，直至两日前去雅室寻蓝忘机，见二剑一并置在案上时，方觉出些分别来。避尘剑薄，鞘上错银，自然一段凛凛冰雪，剑不出鞘，已能窥出吹毛断发的利势，刀气逼人。而朔月剑脊更厚，剑身亦略长，鞘上嵌珠玉，比及辟除凶殃的杀器，更似礼器，像是生来便该长供高堂。

此下还是他第一回见朔月出鞘。蓝曦臣在蓝忘机身后拔剑，长剑贴人颈脊出，仿佛生生抽出一整段森森脊骨。那一瞬他甚至错觉蓝忘机会直接倒下去。而下一刻避尘竟比蓝翚的剑更快，银鞘抵了琵琶，四弦一拨，便将对方震开。

倘那时蓝忘机倒下，或是再慢一刻，他便吉凶难测了。

剑锋血落如坠珠。灵力相撞之下肩后箭伤再度开裂。尸毒早入了脉，流出的血已近黑色。蓝枢在那片血污间窥出一线森森的白，悚然意识到，那该是人的骨头。这处伤口已然见骨。

他不敢想蓝忘机身上还有多少伤，甚至不敢想人是如何站住的，怔怔片刻，终是忍不住又唤了声：“……含光君。”

蓝忘机哑声道：“站起来。”

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还跌坐在泥地里。蓝枢登时觉出羞愧，一咬牙便欲起。只他毕竟年纪小修为浅，又被琴剑结结实实震了两回，刚一起身便是眼前发黑，险些仰面栽回去，不想却被谁撑了一把。

竟还是蓝忘机。

觉出少年手臂颤抖，蓝忘机微微一叹：“不尽是我的血……勿顾我。”

心口发冷，指腕麻木。他知是尸毒作用，毒发而游走经络，直逼心脉。倘再动作，血行催毒，后果难料。只现下不过初见翻覆之势，若是被人觉出他已支持不住，无异于功亏一篑。在胞兄握稳足够胜算之前，他绝不会倒下。

隐约觉得地面震荡，他心下微惊，疑心是群剑动作时杀气冲了山石。好在不见鸟兽异动，应不至于地动。

模糊听到蓝枢又说了句什么。只他现下耳边嗡鸣不散，已经听不大清。深怕误了蓝翚诸人动静，索性直接下了道禁言。

朔月是家主剑，出鞘时群剑应声，一时间漫山尽是龙吟。

蓝曦臣动剑时距蓝翚不过数步，对方于他又全无防备，他只一剑就断了蓝翚的琴，却不杀人。羽系一支皆精擅弦杀，断人琴无异于断人一臂。

“我用不惯弓。”蓝曦臣淡淡地说，“还是琴剑相熟些。”

零落丝弦悠悠飘下来，未触及朔月剑锋，就已裂作两段。

“将剑向家主。”他道，“现下弃剑，便容你性命。共你诸人性命。”

如此言语，蓝翚片刻前才与蓝枢讲过一回，此下竟是被原样奉还。

良久的静默。少年立在蓝忘机身后，整个人绷得死紧，生怕蓝翚突然拔剑暴起。最后却见人松了手，长剑落地。

他一弃剑，数名黑衣修士亦随之弃剑，立时被制住。蓝曦臣兵不血刃。

朔月入鞘，逼人的威压散去。纵是蓝枢手中无剑，也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不想下一刻，一声微弱的机括——

蓝翚猛然一抬手，直向蓝曦臣咽喉！

弃剑不假，但他手臂上竟装着一架玲珑机弩，掩在黑衣大袖下，纵是对面，亦不易觉出。蓝枢急拨弦，却已迟了，月色下弦光一动，已是数箭齐发！

两道剑气横扫。

蓝忘机已然不支，动剑之下更是站不稳，竟朝后退了两步。蓝枢大惊，急忙扶住他，登时在人背后沾了满手的温热黏腻。

肺腑间一阵阵地抽痛，蓝忘机勉强压着咳了两声，缓过一口气：“顾你自己。”

他片刻前方从重重机弩下闯出来，对这机括声已是敏感至极。纵是看不见，蓝翚抬手间弓弦一动，避尘已出。事关胞兄性命，毫无留手之意，只他现下早已无力，连站着都是咬牙撑持，剑气未能断去蓝翚手臂，好在却仍将那机括绞得粉碎。

不知从何而来的另一柄长剑，正横在蓝曦臣颈下，剑光是凛冽的淡青。

数枝短箭都被剑气碎作两截。倘这剑再慢一分，便不及拦下；倘是快得过了，便免不了斩断蓝曦臣的喉咙。

蓝曦臣神色自若，白刃利箭于他似是清风过眼。朔月仍在鞘中，他甚至没有动剑，只抬手握了颈前长剑，略略推开两寸，笑道：“先生青锋不老。”

那剑上铭了“拂霄”二字。逸翮思拂霄，鸾鸟本应扶摇云霄的，却栖停高枝，迎风合拢羽翼。

见势局已定，蓝忘机微微松了口气，拂开扶持他的少年，朝另一名修士道：“寻些琴修得好的同门，至剑阁崖下寻修远。”

他在剑阁以问灵召出群剑中的残魂，却并未听到蓝洵的魂魄应声。倘人彼时已经死去，问灵应是能问到的。心下虽清楚坠落高崖，万箭奔袭，该是凶多吉少，但哪怕只有一丝希冀，他便不会放手。在射日之征中救人是如此，劝魏婴勿修鬼道是如此，数日里居高位而固守是如此，现下仍是如此。

素昧人与念念人是一样的，领情与不领情是一样的，亲疏远近，都是一样的。他只是不能对人命放手。

听得他道“修远”，蓝枢便知是蓝洵，却不知为何要去崖下，为何要用琴。一时间满是疑惑，又隐隐地生出些悚然，不禁问道：“为何是……”

虽是挨了道禁言，但蓝忘机施术时早已力竭，他现下已经能开口讲话。

蓝忘机道：“你也去。”

他讲话时虽朝着蓝枢，但却似并没有看人，月光下那双琉璃色眼睛是散的。蓝枢一惊，急道：“含光君……”

蓝忘机叹了口气，道：“去罢。”

话音甫落，他感到地面似是又震了一下，险些没有站稳。方要开口提醒，少年的步子却早已远了。

没有鸟兽的异动，护山结界亦无异样，似乎并非地动的先兆。倘非已是第二回了，蓝忘机几乎要疑心那不过自己的错觉。蓝翚诸人早被制住，带向后山。毕竟不是生来眼盲，人声一乱，他便听不分明蓝曦臣在何处，一时间竟生出几分惶然。

重重人声里忽有人疾步过来，一把撑住他肩膀。蓝忘机早已是强弩之末，逢了撑持，立时站不住，一口气险些全泄下去。

蓝曦臣摸了一手乱脉，沉声问他：“箭伤。尸毒。还有哪里伤了？”

不想却被拂开。他对蓝忘机素不设防，抵得过上品灵器，此下却没抵住重伤力竭之人，被生生格开。下一刻寒光乍起，竟是避尘！

他曾有过剑向族中长辈的旧事，此时剑向家主，立时便有人举剑向他。

蓝曦臣微一抬手，道：“收了。”

剑锋直逼面门，他神色不动，只微微沉了眉目：“忘机。”

他避忌胞弟伤势，不欲回手，唯恐稍一收不住又伤了人。

蓝忘机握剑的手却很稳，丝毫不似重伤。他咬牙道：“你起过死念。”

蓝曦臣不知他为何偏要提及这遭，也懒怠与人辩，只道：“收剑。还觉着伤得不重？”

倘是硬碰硬，蓝忘机此时决计碰不过他，但人显然再经不起一点折腾。蓝曦臣在剑阁上便发觉他已中了尸毒；重伤却仍动作如常，似是觉不出疼，加之情绪不稳，多少都是尸毒影响。

“你起过死念。”如同不闻人声，蓝忘机径自重复道，竟似有恨怒之意。避尘更近一步，几乎抵到眼前，蓝曦臣眉睫唇齿都能觉出森然的寒气。“‘就此罢了’。倘不是起过这样念头，以家主修为，何至于轻易被制？何至于音声断绝——何至于此！”

遭人背刺，灵力全失，在暗无天日处拘囚数日，杀人而出。其间遭遇如何是寥寥几语能道尽的。兼着回来后仍是同门相残，矛头仍是自己，蓝曦臣纵是性子再温和，也免不了更生一重失望愤恨。此下又遭至亲指斥，蓝曦臣强自抑了一回火，终是抑不下去，冷声道：“轻弃性命？当我是你？”

雪亮剑锋微微一颤。

怒意心生，他面上反不显，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还是说，含光君不惧孤剑向数十人，千百人，不惧自己死，倒开始怕另一人死了？怕我死？你怕什么？”

蓝忘机咬牙道：“你……”

“不说我根本没死，蓝湛。”蓝曦臣打断他，“纵是我当真死了，死在你眼前，你也给我坐上去，就在寒室里，坐稳了！连这点事都担不起来，成什么样子！”

他极少言谈生死，而今说到自己身上却毫无顾忌。蓝忘机又惊又怒，喝道：“蓝涣，你敢——”

“放肆。”

从未有人敢这样对家主讲话，蓝曦臣不怒反笑：“再说一遍试试？”

倏而沉了脸色，冷声：“真是惯的你。”

心口猛然一痉，呼吸发紧，蓝忘机只觉腿上发软，再也站不住，整个人重重跪倒。长剑脱手坠地。

不防却听得一个怯怯的童音：“……泽芜君。”

竟是思追。蓝忘机灵力枯竭，静室门上那符篆便自然散了，孩子循着人声，一路寻到此处来，正正见着他一身血衣跪下去。

怕孩子冒冒失失再挑起蓝曦臣的火，蓝忘机低低道：“思追，回去。”

一语未落，又是止不住的咳，血沿唇角渗出来。蓝曦臣终是再看不下去，俯身要去扶人。不想思追竟上前两步，张开双臂，拦在了蓝忘机身前。

“泽芜君……宗主。”孩子颤声道，“宗主不要伤含光君。”

蓝曦臣停住了。

一时间有种巨大的疲惫和空落，甚至是荒谬，当头落下来。他竟至无声失笑。

忽又有一人沉沉道：“蓝愿，退下。”

辨出蓝启仁声音，蓝忘机微微张口，想唤一声人，却已经发不出声。

最后一丝气力溃散，天地动摇倾翻，他忽而意识到前几回的地动感是从何而来。那不是地动，只是他自己站不住了。

蓝曦臣一步过去，当即揽了人在怀。挽发的断箭坠地，青年长发落了他一身。隔着皮肉摸出狰狞断骨，他不敢动怀里的人，怕断骨再伤到腑脏，只先使灵力护了蓝忘机心脉，连声唤他：“忘机，别睡。”

一线意识尚存，他模糊听到胞兄声音，徒然地想要应声，却只有血沫呛出去。

明月皎皎，蓝曦臣眼见一滴泪从他长睫下渗出来，沿脸颊没入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