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曾见过人这样哭,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只有泪落下去,在血色全无的面庞上曳出一道亮线。只是看着,就让人心底发颤。急忙将怀里青年揽得更紧了一些,挪出只手给人擦眼泪。只他手上还有夺弓时被割出的伤,血与泪混在一处,反弄得蓝忘机半面斑驳。
“阿湛……阿湛。”胞弟头颈沉沉倚在臂弯,蓝曦臣在他发间摸了一手的湿,不知是血还是汗,一时间竟语无伦次,“别睡。听话。现在不能睡。”
尸毒直逼心脉,他不敢贸然给蓝忘机输灵力,生怕催动血行使得毒发更快,只得先护稳心脉,又连声与人讲话,免着他失了意识。见那长睫颤了两下,像只力竭的蝶,转眼又要沉下去,蓝曦臣狠了狠心,指尖聚了丝灵力,在人耳□□位一按。
锐痛如针穿入颅,蓝忘机疼得微微一抽,立时又是血从唇间渗出来,不住地呛咳。咳到最后已是一口口地倒气,呼吸又浅又快。早有医修拈了驱毒的丹药,试图给他喂进去,人却喘得直抖,无论如何都咽不下。中途还咳吐了一回,前功尽弃,急换了新药来喂,好容易咽进去,蓝曦臣眼见他喉结滚了两下,似是又要吐,忙托了怀里人后颈抬起,又不住地给他抚着心口,柔声劝哄,前后折腾了半刻钟,到底没让人再吐出来。
尸毒本不是什么不可医的剧毒,高阶修士如他二人,寻常夜猎时走尸甚至根本无法近身。但蓝忘机中毒后接连动作,甚至连施大术,毒走得快而深,已近膏肓;又兼着流血太多,极度虚弱下已无法靠修为抵御。更何况纵是没有这新伤,他也不过是重伤初愈,肌骨修为皆大损。
戒鞭。
蓝曦臣揽着人肩脊的手臂发颤。至亲的血一点点渗透指缝浸湿衣裳,坚硬的肩骨硌在怀里,他甚至错觉自己抱着一柄已经开刃却无鞘的刀。
“说过多少回了,该放便放。”凝视着怀里惨白的面庞,蓝曦臣只觉得心如刀绞,“……怎么就是学不会放手呢!”
耳□□位诸脉汇集,蓝曦臣带着灵力的那一下又狠又准,如叩骨抽髓。蓝忘机片刻前几乎昏去,被这一下生生激醒。余痛半晌不息,连带得耳边嗡嗡直响,他气力全无,整个人都软在胞兄怀里,只能感到人胸腔震动,似是在说话,却怎么都听不清。竭力摇了摇头,想驱去耳畔的嗡鸣,恍惚间只听得“放手”二字。
觉出怀里人辗转,蓝曦臣知先前那一下定是惹得他疼痛难忍,立时红了眼眶,只不敢落泪,急急抬手覆上他侧颈并着耳后,放轻了力道一点点地揉。见人嘴唇微动,似是想说话,忙俯下身去。蓝忘机喉咙里有血,声音模糊不清,他辨了好半晌才辨出,却是“你疯了”。
蓝曦臣一时怔然,不知如何去应,只得柔声哄了两句,托着他后颈的手微微使了些力,制着蓝忘机不得动作,免着妨碍医修探伤。不想蓝忘机仍不罢休,掌心一节颈骨和他拗着劲,挣扎着辨声寻到人面,一双琉璃眼正正对上去,恨道:“放手你?放手你我——”
一语未毕,又是咳。蓝曦臣只觉颈侧一热,竟是蓝忘机再度呕血。
医修急道:“含光君勿言勿动!”
立时有人避开断骨,点了他几处穴道暂缓血流。蓝忘机晕得天旋地转,睁眼闭眼都是看不见,神识却偏是醒的,醒着疼,整个人止不住地哆嗦。不防又有丹药塞入口中,牙齿战战间,也不知咬了谁的手。
“如何?”蓝曦臣低声问。
一人应道:“灵力透支,数处断骨,尸毒入脉。兼着遭刀兵气和怨气冲了,内腑伤得更重。先前都是救急,且先送人回去,再作后计。”似是犹疑了一回,又道,“尸毒本就扰人心绪,家主切勿再言语相激。须知情动于中,催行血流,不亚于动作大术。”
蓝曦臣心道我说什么了。蓝忘机素来性子冷淡,情绪极少如此外露。他自觉没有碰人逆鳞,不知蓝忘机何以激愤至此。只现下容不得去细想这个,他微一使力,托了胞弟后颈膝弯,将人直接抱了起来。
他动作很稳,却仍有新的血迹从蓝忘机唇角渗出来。他内腑伤重,甚至已经承不住如此动静。好在喂进去的药似是起了作用,人的呼吸终于平缓了些,不再是急进急出的喘。
猛然想到蓝忘机方才看人的神情,那双琉璃色眼睛是失焦的,分明近在咫尺,却仍似是寻不到自己。蓝曦臣心下一紧,低头问:“忘机,你的眼睛?是看不见吗?”
怀里人长睫微阖,闻声微微一动,却不应他,只很疲累似地闭了眼。
无异于默认,蓝曦臣急道:“什么时候?”
仍是没有应声。先前那激愤退去,蓝忘机此时仿佛什么话都不想应,徒留他一人心急如焚,只念着医修提醒,不敢再激人。忽而又想起,在剑阁外蓝忘机并未立时认出自己,而是过了数招,直至听人声才止了攻势。蓝曦臣先前只道自己蒙头覆面,又在生死一线间,不敢凭空相认也在情理之中。现下想来,大抵是他那时便已经看不见了,只能依剑依声识人。
那是绝崖峭壁,一步踏空便是深渊。蓝曦臣不敢想他目不能视物,是如何在上行动自如,甚至对剑毫不显弱势的。事情过了,回想起来只觉得后怕,霎时间冷汗透衣。
怀里人对他的急和怕都似无知无觉,只静静倚在他颈窝,脸颊冰凉,长睫低垂。
“小公子。”蓝曦臣忍了半晌,终究还是没忍住,紧了紧臂弯,恨声道:“你这是要我命!”
剑阁外蓝忘机举刃朝他喉咙,他擒了蓝忘机腕子时,说的也是这句。而蓝忘机识出他,倒不是因着那声气调子,而是除亲父与长兄外,再无人唤他小公子。
忍着痛浅浅地咳了两声,蓝忘机低低唤道:“……阿兄。”
“哪里疼?”蓝曦臣又走得快了些,行步却极稳。怕他听不清,特意说的慢了些。“稍微再忍一下好不好?只一刻钟。最后一刻钟。”
那半面斑驳血泪已被人拭了,蓝忘机面上几无颜色,唯有唇间血朱殷。
他道:“不要死。”
“我又没有死。”蓝曦臣叹道,“忘机啊,你到底在怕什么?你从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