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昏黑,不知是力竭,还是蒙了血泪。蓝忘机晕眩得厉害,耳边嗡鸣不止,神识偏是醒的。吐息间从喉管一路疼到肺腑,他不敢用力吸气,心口却滞闷难捱,竭力忍了片刻,终是抑不住地剧烈喘咳起来,越咳越疼,越是止不住。咳到最后便是反胃,他眼前都是黑的,甚至不知自己吐了什么,只难耐地一口口往外吐。衣裳早透了血和雨,转眼又是汗透一重。
鬼声散尽,群剑缄口。整座剑阁寂寂如死地,只有谁挣扎喘咳的回声,幽幽荡来,无端地使人遍体生寒。好半刻后他才辨出,这该是方才自己的声音。
好在吐过后脏腑疼痛终于渐弱。他喘息良久,终于攒起些力气。伸手想摸剑,却先拢到一把散乱丝弦。不知何时忘机琴七弦尽断。欲抚已绝弦。
微一恍惚,他想到另一张无弦的琴。
明夷。
念及胞兄,便是近乎安心的疲惫感涌上来,蓝忘机一时竟只想睡。四肢百骸连带经络腑脏,所有难耐的痛楚都淡去,只余指尖一点丝弦割裂的疼。
他微微蜷了蜷手指,却没有触到另一人的手。
五指倏而一抽,地面硬生生抠出五道指印,五道新鲜的红。
他已非初学问灵的小公子,这里也不是蓝曦臣长居的寒室,仍是绝处,仍是死地!好在生路尚未断绝,倘是就此睡去,才是真正的绝处。
深深吸了口气,顾不得木屑嵌入掌心甲缝,蓝忘机竭力挣扎着撑起身子。眼前仍是黑的,他抬袖抹了把面上血迹,低低念了声剑诀。
肺腑一抽,又是抑不住的咳嗽。身体里拧着劲地疼,法诀还未念毕,他已经咳得蜷成一团。越怕疼越不成事,蓝忘机一咬牙,扬声喝道:“剑来!”
避尘落入掌中。长剑沉重,却奇异地带来些心安。只这心安转瞬即逝,他心头一悚,忽而觉出些异样来——
没有看到剑光。或是说眼前根本没有光,始终是黑暗。
他抓了长剑,朝前平平一挥。铮响后是山石崩裂之声,烟尘四散,只不见金铁击石的碎火。
刹那间寒意透骨,握剑的手都一并颤栗起来。
他看不见了。
只片刻,那惊惶恐惧便和着血一并咽了下去。事已至此,再怕也是无用。
微一凝神,辨出隐约的人声,并着金铁刮擦枝叶和风过琴弦的动静。急行,挟琴带剑,当是自己坠崖前在后追杀的蓝翚一众。蓝洵本是同他们一道,故而预先隐匿在剑阁中,以逸待劳。而他们先坐山观这一回斗,倘是蓝洵胜便罢,倘是蓝洵败,他们将再破除封印,放出冥室中的亡魂,在这绝处绞杀自己。
冥室亦是云深不知处要地,非蓝氏宗亲不得入。
也未尽如此。蓝忘机想到蓝洵那句“不是我”,忽而意识到他是不知剑阁外仍有机弩埋伏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些金家修士是要一并射杀他和自己。
不止。苏涉转投兰陵时,与姑苏蓝氏之间并不能称是“割席断义”,只是“道不合”,倘是当真与旧师友恩义断绝,大抵也不会有别家冒着与玄门世家结怨之险,接受苏涉一支的投奔。君子纵是断交亦不出恶言,更遑论还未走到断交地步。只要有本家修士在内接应,开结界,他们仍能如寻常外客一般出入云深不知处。
在内应声的大抵便是蓝翚一众。姑苏蓝氏三代家主蓝翼名字从羽,而自蓝翼之后羽系一支却日渐式微,少出人物,如今家主位已是水木明瑟一支宗亲所有。现下羽系这一辈中,堪称翘楚的便是蓝翾蓝翚二人。他并不想单就名字分人心,但至少此二人之心脱不开名字。他自归回云深不知处后便少见蓝翾,现下想来应是在外行事,甚至是直接挟制蓝曦臣也未可知;而仙府之内蓝翚一众交结外家,暗中埋伏,欲置人于死地。前几日所谓仙督问责的那一遭,大抵只是掩人耳目。兰陵修士意图强入山门的阵仗着实太大,令人忽略了他们真正的意图是暗渡人力刀兵入云深不知处。
自己被眼前的诸多事情困得太死,竟未及抬眼看一回外面。
寒室是家主居所,在云深不知处最高的地方。自己在云的最高处枉坐数日,竟不知放眼!
似是应着这恨怒,心口猛然一阵痉挛般的剧痛。蓝忘机咬死牙关,竭力不让自己昏去,顷刻冷汗又透一身。
仍不止于此。蓝翚交结外家,在剑阁外设下埋伏,蓝洵于此却不知。那机弩并不是单朝自己来,而是向着两人的。而无论最后谁生谁死,冥室都会打开。算计棋局者,对棋子不会有慈怜。
早在蓝洵进入剑阁的那一刻起,等待他的便只有死路。区别大抵只在于被谁杀死。
呼吸一滞,又是止不住的呛咳,夹着血。蓝忘机一时竟分不清是哪里更疼。
短短数刻里他见人去后见鬼去,听罢人声作鬼声,这桩事却仍未结束。他仍得再去会一会人。
避尘插进地面,他死死撑着长剑,咬牙挣扎起身。循雨声方向走了数步,探手在檐下接到满掌的冷雨。掬雨水细细拭过几回面,又在阑干上碰到横出的细枝子,末端一片硬羽,心知是没入阑干的细箭,遂折了断箭来挽发。动作时后肩却突兀地一热。
蓝洵受的箭上沾了尸毒,那支伤了他的长箭应也是如此。只是他从肌骨到修为都强于蓝洵甚多,故而不至立时毙命。中尸毒后本应避免动作,以防毒入心脉,但他早算不清自己动作了多少回,也懒怠去想毒已经到了何处。与其求性命而受制于人,毋如搏杀死!
他不惮为蓝曦臣而死。
右边手臂连带肩膀已近失了知觉,觉不出疼,也觉不出冷,只有那热流是清楚的,淌过时激出一路微细的颤栗,像谁从肩后抚到背脊。
琴弦已断,这具灵器暂时是用不得了。蓝忘机挪开琴,只带了避尘朔月两柄剑,沿那狭路步出剑阁。
雷电已散,雨势见弱。风夹着雨丝扑了满脸。他看不见,全靠声音和旧时记忆,一步步朝下走。剑阁外地势极险,一步踏错便是深渊。
雨水淋过刀剑,铁的味道。对方诸人距自己当已不足百步。
剑气过,山石裂。迸溅的碎石几乎砸到脸上,蓝忘机神情却丝毫不动。
右边指腕麻木,早已无法握剑。他并不开口,只停了步子,左手按上剑柄。
有人道:“含光君。”
是蓝翚。人声一出,蓝忘机自然清楚他在何处,循声微微地转了脸去,如同目能视物一般。尚未应声,忽而听得一声悠长的鹤唳。
心下倏而一缩。
只下一刻,琴响如弓弦动。随即是一声短暂悲鸣,羽声戛然止,唯有林木簌簌,半晌不绝。
极度紧绷下他险些当场拔剑,好在最后一瞬硬是收住了。那一声琴里并无灵力,不是弦杀,单单一响而已,飞鸟却已坠去。
“虚发而下之。”蓝忘机淡淡地说。周身无一处不痛,他竭力压下难抑的颤音,“惊弓之鸟。”
“最后一言向含光君。开剑阁,弃琴剑,家主剑予我诸人。”蓝翚冷声道,“将刀剑向本家——上一回含光君是挨了三十三鞭子。倘是此回旧事再犯,二过重罚,要挨的便不止是鞭子了。劝君且为性命作考量。”
势力翻覆,家主易位,旧人本就再难立足门墙,或被逐出,或是一死。执意顽抗者何止一死,为示新主威慑,甚至得不了好死。
“人固有一死。或为大义,或为至情。”蓝忘机平平道,“今你我皆为这势位行事,谁也不必说义。只为人兄弟,骨肉之情,却是至情。他视我作手足,作骨肉,我便是拆骨削肉还亦无惧,况复搏杀死。”
他极少笑,言及此却微微勾了唇角。
“子非我。亦非我义,非我情。何来言我性命?”
蓝枢噙一枚隐符,匿在山石林木的阴影里,心跳如鼓,汗透里衣。少年人目力耳力都佳,他见蓝忘机自那险路下来,见白鹤当空坠落,听到鹤鸣,琴响和人声。蓝忘机声音并不大听得出异样,但见那白衣上大片的血,便能料想人伤得不轻。
剑阁下是重重黑衣,挟琴带剑。人皆蒙头覆面,他认不出具体形貌,只能辨出其间有蓝翚。正欲凝神再看,忽而却是一声冷冷的“冥顽不灵”,紧接着琴声齐动,声震山林,他眼见数身黑衣如激矢瞬发,直朝蓝忘机而去!
用琴的修士修为远胜于他。纵是离了数百步,琴声一响,蓝枢只觉得经脉剧震,眼前发黑,登时一口血涌上喉咙。好容易挣扎着缓过来,不想眼前寒光横贯,利气破空——
别放手!
术法撞破,他狼狈地直摔出去,唯一的念头却是这个。那道剑光斜斜落在小臂上,破血肉如裁纸,心念一瞬却压过了疼痛。灵器硬是没有脱手,蓝枢几乎是胡乱地一划弦,一道极凄厉的长声,竟是抵过了接连而来的第二道剑气。
下一刻,数柄白刃抵上咽喉心口。一圈森森的寒光,他却认不出握剑的都是谁。
“我道是谁,玉衡。”
他眼见曾领着自己巡山,教自己识认地势的人站在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几乎要认不出那是蓝翚。
杀术劈空而来,蓝忘机足下一转,急旋而退。弦杀将面前山石击得粉碎,裂痕一直蔓延到白石阶上,碎石坠入深渊。觉出脚下松动,他提气直跃,不踏阶而朝高去。
辨着灵力深浅,蓝忘机料想对面无一人的剑是上品灵器。这也正是他死守剑阁的缘故。存剑之地存旧铁,其中不乏上品灵器,唯家主剑能号令。倘是落入人手为人所用,他纵是再不惧死也无济于事。故而一不可弃朔月,二不可失此处。
崖壁间烈风阵阵,人无法御剑,只能靠身法闪转。避尘剑光扫落,桐木难抵金铁,数声裂响,琴皆断碎。
忽而一人直逼上来,剑气横贯面门!
倘换了寻常时候,如此近的剑气,寒光已然眩目,人定会闭眼,或是抽身闪躲。此时看不见反成了好事,蓝忘机不退反进,只微一偏头避了锋芒,右手朝那剑直迎上去。他手上拈了诀,当空一拂,正击剑脊。一声铮响,长剑登时碎作几截。
电光石火间,蓝忘机已觉出来人功底深厚。区区一柄凡铁,竟生出不可当之势来。倘那剑是避尘朔月一类的上品灵器,方才正面一迎,碎去的便该是他的手臂。
后背一热,又是旧伤新血。朔月贴伏脊骨,细细地震颤长鸣。
不敢缠斗,也没有力气再缠斗,蓝忘机索性长剑直出,最无巧技的一击。看不见到底是妨了人,剑气落空,下一刻他便被那人死死擒住了腕子。
——正是此刻!
右边肩臂都有伤,他自出剑阁后始终是左手使剑的,但并不意味着右手便用不得。惯用左手,右手还在拈诀拂剑时迎了一击,当使对方更不提防他右手动作。指尖倏而蹿起灵符,寒霜骤降,指间血刹那凝作冰冷刃锋,朝人咽喉而去!
对方或可拧断他的手臂,但他这一刀足够断人喉管,夺人性命。
抑不住的牙齿战战。退后一步,那森森白刃便逼近一步。蓝枢抱着怀中琵琶不敢放,他手中无剑,只这琵琶继自亡父,是上品灵器,纵他修为不足,一拨已有千钧之势。持剑诸人也是忌惮灵器,不敢过于近前。
“为何……”
颤声方出二字,便收了。被剑抵着还想问个分明,蓝枢觉得自己当真是嫌命太长。
不想蓝翚竟答了。“不平事未及落到你身上,自然拿不起刀。”
他原不看蓝枢,只看向崖壁上缠斗的黑衣白衣。忽而似是想起什么,转眼看向少年。
“非也。明明也落到你身上了,如何却不知道呢?”
心下倏而一缩,疑虑陡生。只他未及问话,便见白弧当空而落。
那是一柄带血的剑,连带剑鞘,一并砸在面前泥地里,溅起一泼浊水。沾血落泥,却仍辨得出剑白鞘白,当是名品。
识出避尘,蓝枢周身一颤,惊声:“含光君!”
辨出少年声音,蓝忘机微微一惊,不想蓝枢竟在此处。他虽看不见,却也能想来,这孩子大抵是同蓝翚对上了。
身后黑衣修士手下使力,挟着他又朝前走了数步。
几步之遥,蓝枢已能看得分明,登时脊骨发寒,不敢动作。那黑衣修士手上无琴无剑,却有亮线自指尖出。天云微散,月光隐现,照得蓝忘机颈项,身上,腕间全是一道道的亮。他被弦制住,虽已按上腰间朔月,却不见动作。只因一动,缚在腕上的弦便会将那只手绞下来!
“你同他在一处。”并非疑问口气,蓝翚只淡淡地说,“现下弃琴,便容你生路——你诸人生路。连同含光君。”
隐匿身形的术法早被撞破,另十二名少年剑出鞘,却无人敢近前。
蓝翚道:“你打不过我。”
十二双眼睛全看着他,蓝枢死死咬着牙,怕一松劲自己就开始抖。
冷不防一人低低道:“你敢。”
竟是蓝忘机。他面上唇上颜色全无,颈下横弦,神情却仍是淡的。
酸楚猛地冲上来,少年一咬牙,不弃琴,反扣紧了弦。却不向着蓝翚,而是微微偏出去,灵力蓄势对准了蓝忘机!
士虽死不辱。当年岐山温氏灭门莲花坞,暴戾如此,都未曾折辱云梦家主江枫眠与虞紫鸢。而今他眼见蓝忘机被要挟作筹码,不欲使人受此辱!
少年修为尚浅,蓄势时那锋芒便掩不住。蓝忘机觉出灵力方向,心下微微一动。
他道:“佳子弟。”
一声轻笑。
蓝枢眼见那血衣下的五指一动,按了朔月,却不拔剑,只将那长剑朝背后一转!
竟将家主剑拱手让人——
一道念想忽而攫住了他,震如惊雷。尚未回神,耳边弦声震响,蓝翚剑光劈面而来!
比那剑更快的是另一道银光,转瞬就到眼下。电光火石的一刹,他只来得及辨出那剑鞘银白。落处却不是他的心口,而是怀里琵琶——
银鞘反拨铜琵琶!
灵力对撞,一声巨震,少年立时站立不稳,跌坐下去。
短暂的黑翳散尽,他先是看到一柄银剑,斜斜拦在身前。一道血沿着雪亮刃锋坠下去,如贯珠抽线。
蓝枢颤声道:“……含光君?”
那人身上是大片斑驳,白衣几乎辨不出本色,只一张脸尚是干净的,月光照出人面色雪白。
“勿动作。”蓝忘机低低咳了两声,避尘仍挡在少年身前,“你打不过他。”
一点新鲜的血。仿佛春桃不合时节,偏落在他的唇边。
天云开,明月现。
那黑衣修士仍立在原处,手中是出鞘的朔月。
他本蒙头覆面,与蓝翚手下任何一名修士形貌无异。不知哪道弦杀削开面幕,半幅黑布坠地,露出一张无人不识的脸,与蓝忘机竟如对面照镜。
“蓝斯飞。”蓝曦臣微微一笑,“想起事?亲自上。或是认清手下人。”
铮铮数声金铁交击,并着弦动。黑衣里忽有数人琴剑反向,朝向同为黑衣的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