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在清谈会这日放晴。天气肃清,日光下彻,竟似隐隐有击穿琉璃一般的脆响。
云深不知处居于深山之中,又是仙府,自然与常世隔绝,车马行船只能到山下十里处,便再不得近前。玄门中人能御剑至山脚,进入一道山门,过了此处则不可御剑。行至半山又有二道山门,若无拜帖便会被结界拦下,持拜帖与姑苏蓝氏回帖者方能入内,过了此处则有“不可疾行”的规训。转入深山还有第三道山门,须有姑苏蓝氏的通行玉令方可出入。
自云深不知处被烧毁后,欧阳信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身边跟着年只五岁的幼子。白石山径一眼望不到尽头,小孩只走过二三百阶便不愿走了,央着要他抱。清脆童音一出,在寂静山林里传得格外远,吓得欧阳信手臂一伸就把他捞了起来,指尖点了点孩子小小的鼻头,道:“来时和你说过的都忘了?云深不知处不可做什么?”
孩子坐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脖子,小声道:“不能跑,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太多了,阿谨记不清楚。”
欧阳信:…………
看着前面欧阳宗主仍走得目不斜视,他凑到孩子耳边,悄悄道:“没关系。阿爹也记不清楚。”
姑苏蓝氏素来重礼,纵然此次清谈会并无大家宗主前来,礼节仍是一丝不苟,家主至二道山门处出迎。欧阳信久未见蓝曦臣,险些照听学时那般唤一声“泽芜君”,被自己父亲瞪了一眼,方醒过神来,恭敬一礼:“蓝宗主。”
孩子牵着他衣袖躲在后面。欧阳信将他朝前微微一带,他才怯生生道:“阿谨……阿谨见过蓝宗主。”
巴陵欧阳家公子与同门女修阿楚是青梅竹马之交,射日之征未起时便已成婚,一时传为玄门佳话。蓝曦臣见了这孩子,不由得笑道:“小公子眉眼像欧阳兄,鼻子却像夫人。”
欧阳信摸了摸小孩子细软发顶,叹道:“只不敢同外人说话,躲躲闪闪的。待到年纪大些,定要送他来云深不知处,好好地学些礼仪规矩。到时候还有劳先生严加管教。”
蓝曦臣道:“不知小公子名字?”
他容色温雅,声音柔和,无半分逼人之气。小孩子偷眼窥了半晌,终于不如何怕了,声音也大出几分:“子真。”
欧阳信眼神微微一黯,道:“他娘亲去了之前,取了名叫子真。但这孩子也随了娘亲,自小便身子骨弱。平日里我们也不敢唤这名字,怕好端端地也将他收走了,只拿小名阿谨先唤着。”
两年前巴陵少夫人病亡,姑苏蓝氏亦随了哀礼过去,原本与她亲熟些的女修如蓝翾,更是远赴巴陵,送人最后一回。当日世家子弟来云深不知处听学时,蓝曦臣与她亦有几分交集,此下旧人不存,只余稚子,也不由得心生悲戚。
孩子年纪太小,尚不知生离死别为何物。见自己父亲一时无言,不安地抓紧了他袖口。
欧阳信叹了口气,不欲再提旧事。二人又随意叙过几句。他在蓝曦臣身后数名白衣抹额的宗亲子弟间独寻不到蓝忘机,本欲问候几句,又思及玄门近来风传双璧不睦,便也不好再开口。不料蓝曦臣似是看出他心下所想,朝众人温声道:“忘机近来身体不适,不便下山迎人。还望诸位见谅。”
此言一出,各家修士里有几位年长些的,已是皱了眉。好在不待他再解释,已有一道含笑声音补进来:“秋日里乍暖还寒,正是最容易病的时候。二哥也要多留神身体。”
此人眉目俊秀,眉间一点朱砂,正是金光瑶。方才那句恰好解了围,蓝曦臣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朝前迎了几步,笑道:“昔别君未婚,只不知瑶卿何时能儿女成行啊?”
金光瑶年初与乐陵秦氏女秦愫成婚。众人听闻蓝曦臣此言,皆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金光瑶无奈道:“二哥莫再提了,前两日刚把阿凌送回莲花坞。若是当真再添一个,只怕我那住处都得被拆了。”
他一提金凌,便有人想到金子轩来,低低道:“倘是金大公子尚在,娼妓之子,何能至此?”
金光瑶微微一笑,并不分辩,蓝曦臣只作没听见。众人又朝上行了百余阶,蓝曦臣才道:“之前多有失礼处,还望雅量。”
他说这话时看向金光瑶,声音不大不小,既不显得突兀,又足够听得清楚。金光瑶不由得失笑,道:“蓝宗主何来此言?姑苏蓝氏若是都有失礼处,那天下可再无人敢称自己讲礼了。”
蓝曦臣道:“敛芳尊允我以名相呼,此间厚情,蓝涣心领。但若是在众人眼前,当真如此相唤,反是轻慢不敬。之前多有此般逾礼之举,还望敛芳尊雅量。”
年轻的宗主神情温和,既无骄矜,也无逢迎,却自然带出一股坦诚恭肃,不由人不郑重以待。众人一时默然,再无应声。
已有门生引着众人朝云深不知处去。
白石山径窈窕连亘,每隔十余步便是一处玲珑石灯,上作浅浅的忍冬卷草纹。忍冬越冬而不死,卷草周回续连,即是佛经中人死魂灵不灭,转而复生之意。林壑山石间时而能见到一角飞檐反宇,檐上素面黑瓦,檐下青柱白壁。那粉墙远看是白的,近了才能识出是淡淡的缥色,依着青翠相接的嘉木修竹,尤显得新净明透,不染纤尘。
转过一处山亭,亭前悬着一方卷书匾,上书“华堂永昼”四字。众人间有一年长修士见此,面上有些赧然。当年云深不知处重建之后,玄门众家纷纷送来贺礼。但射日一役使得各家损耗惨重,一些小门户甚至连供养族人的银钱都难以拿出,更不用说致礼。是故他只得依着寻常人家祝贺建屋落成之仪,亲手写了“华堂永昼”一匾,送抵姑苏蓝氏。原以为早被弃置,却不想当真被悬了起来,不由得移开目光,无奈道:“寒门陋物,何以登仙府大雅之堂?”
蓝曦臣笑道:“千里送鹅毛,尚有礼轻情意重之说。更何况谢宗主笔力劲健,一字千金,四字便是四千金。莫说我姑苏蓝氏了,纵是金麟台上人,想也不敢不珍重。”
那谢宗主方才还因着蓝忘机未下山迎人而有几分不快。毕竟说来他是长辈而蓝忘机是晚辈,他是宗主而蓝忘机只是宗亲。姑苏蓝氏向来重礼,断不至出此等疏漏,便当是宗主轻慢。现下听闻蓝曦臣此言,反觉出自己心思狭隘,忙道:“蓝宗主年少有为,又六艺俱精,字法远胜老朽。此言却是断不敢当。”
蓝曦臣善画,玄门中无人不知,却少有人知他亦善书。但思及蓝曦臣蓝忘机二人自幼一同修习,字法皆由蓝启仁亲授,想来兄弟二人字迹应是颇为相像。而蓝忘机少时善书,不少曾在云深不知处听学过的年轻修士都识得他字迹,已开始好奇地朝其他匾额楹联打量。一路张望过来,却并不见相似笔迹。
过了三道山门,再行百余步,转过几处山岩,便是云深不知处仙府的正堂。檐上仍是素面黑瓦,每一列瓦最前端都是一块圆形瓦当。金光瑶与蓝曦臣说了一路的话,此时见了那瓦当,笑道:“诸位可抬头看看,蓝宗主亲笔在此。”
众人抬眼望去,见那瓦当上除却姑苏蓝氏的卷云纹外,还有“长毋相忘”四字,果真与蓝忘机笔迹有几分相似。因着刻在泥土上,故而少了几分锐气,更多出些端凝厚重来。蓝曦臣朝众人深深一礼,肃然道:“昔年温氏毁我云深不知处,此一端家恨不敢忘。后多倚仗诸位相助,重修此处,此一端恩义不敢忘。射日之征,多少同袍手足战死阵前!此一端亡者不敢忘。蓝涣不才不德,护不得亲族,还不得诸位恩义,亦不得生死人,肉白骨。只得处处作‘长毋相忘’四字,时时警醒。恩仇生死,皆不敢忘!”
言语掷地,有金石声。欧阳宗主先执剑礼过,朗声应道:“必不相忘!”
金光瑶亦退后两步,朝蓝曦臣肃然一礼,道:“恩仇生死,皆不敢忘。”
一众白衣素冠的蓝氏修士齐齐还礼,动作间只能听到衣衫拂动的微响,仿佛风过长松。
远赴姑苏,风尘劳顿,众家修士随了蓝氏门生子弟,去各自梳沐整冠。一时间白石山径人来人往,纷杂却有序,不起喧哗。小孩子耐不得无趣,欧阳信只得牵着他四处走走,一路上不停地同这家宗主那家修士问候,好不容易行到一处清静地。不想长长的漏窗粉墙下,却已有一人立着。
那人身形与蓝曦臣极似,素冠抹额,云锦长衣,衣裾几乎曳到地面,却仍是不染纤尘。只蓝曦臣着的是宗主大袍,其上云纹织了翠羽显色,又以片金绞了边线,白日下便自有光采夺人。他衣衫上的云纹却是由一色的银线织就,平平看去时并不显,只有风过时衣衫一动,才能看出周身的云气,绵延如流水。
粉墙上的漏窗作冰裂梅纹,他静静立在那窗前,重重锦衣掩不住身形消瘦,也像一枝清峭的白梅。
欧阳信一怔,随即深深一礼,道:“久不见含光君!”
小孩子惧蓝忘机面冷,早躲到后面去了,无论怎么唤都不出来。欧阳信不欲逼他,却又有些无奈,道:“先前见泽芜君还不是这样的,怎么现下又不敢见人了。”
蓝忘机眼神微微一动,道:“无妨。”
说来听学时两人还算得是同窗。欧阳信见他形容憔悴,有心再问候几句,思及蓝忘机惯来不与人多言,又思及双璧不和的传言,暗悔方才当面提起蓝曦臣。怕言多则失,索性朝人又一礼,牵起阿谨转身欲走。不想身后又传来那把淡淡声音:
“若是小公子觉着无趣,欧阳兄可随意唤一门生,便说寻阿愿和景仪来。”
欧阳信忙道:“怎好烦扰蓝家子弟,让他随着我就行。”
那把声音叹道:“他二人同小公子年纪相仿,在云深不知处整日也是无事淘气。”
蓝忘机话虽如此,欧阳信却断不敢依言去做。他今日敢在云深不知处叨扰蓝家子弟,明日回巴陵就得被父亲欧阳宗主追着敲。子真已经五岁了,他可不想在孩子面前树如此形象。
牵着孩子又走过几处,袖口不防被扯了扯。他低头去看,小孩高高指向一处匾额,道:“阿爹,我知道这几个字。”
那匾额上写着“竹苞松茂”四字。蓝曦臣方才望见蓝忘机立在粉墙下,便自游廊过去寻他,恰好听到稚子童言,便温声道:“阿谨已经开始读书了?”
欧阳信急忙道:“哪里,也就是有时会跟着先生听几句,想来正好是记住了。”
小孩子仰头看他,颇有些不服气的模样,脆生生道:“我本来就知道!阿爹不信,我现下就要讲。”
蓝曦臣俯下身子,笑道:“好啊,那有劳小公子讲与我听。”
孩子挺直小小的身板,又清了清喉咙,方一板一眼地念诵起来:
“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蓝曦臣微一恍神,下意识直起身子去看远处的蓝忘机。只见那抹白影仍静静立在原处,目光投向辽远的长空,并没有在看他,仿佛一只失群的,延颈凝伫的孤鹤。
清谈会持续了三日,最后又提及瞭望台一事。除却兰陵金氏,各家多持反对意见,唇枪舌剑,互不相让。蓝曦臣坐在席间,口不臧否,只偶尔提出几个问题,如瞭望台选址和所需财力几何,或是在气氛一发不可收拾前发声制止。
蓝忘机几乎从未说过话,只静静坐在原处。前几日他尚可忍耐,此下提及瞭望台,却是金光瑶一力主张。他向来不喜金麟台做派,金家的平辈中,只金子轩一人曾略得过他几分青眼。后又因着魏婴相关的桩桩旧事,对兰陵金氏愈加反感。再者他虽禁闭三年,却非全然不闻外事。兰陵金氏招薛洋为客卿,栎阳常氏灭门,金光瑶对行凶者薛洋却是明擒暗纵,包庇之意昭然若揭。蓝曦臣却对此视若不见,仍和金光瑶持结义兄弟之交,诸事多有照拂。
思及此他心下竟隐隐有几分失望,愈发无心在此处作泥塑木雕。冷冷地看了金光瑶一眼后,索性长身而起,拂衣离席。
座间原本在争议不休。此下低语声像是被一剑斩断,当即没了生息。蓝忘机离席前并未言语,但那眼神如利剑,众人眼前,毫不容情。竟是让金光瑶想起聂明玦来,下意识心神一紧。
蓝曦臣抬眼,淡淡道:“无妨。诸位继续。”
各家修士终于散去,云深不知处恢复了往日的清净。蓝曦臣一连提了好几日的精神,此时终于能歇下片刻。将行至寒室,却又想起白日里蓝忘机当众离席之事,不由得叹了口气,猛力捏了捏鼻梁。
恰好在山径上见着蓝翾,便道:“让忘机来见我。”
蓝翾疑道:“此时?”
蓝曦臣道:“此时。”停一停,又道,“到寒室。”
蓝翾应过一声,沿山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