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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我士骄 第15章 霜刃卒发伤人意(2)

作者:更金缕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3-12-18 21:06:04 来源:文学城

静室里没有点灯,人气全无。却能听到幽幽琴声,似是与松风竹声相和鸣。

蓝翾立在庭下静静听了片刻,素手一翻,七根晶莹琴弦在指下显影,亦是一道琴音,如流水般淌出来。

里间声音止息。

蓝忘机早辨得不是蓝启仁或蓝曦臣,前者会依礼叩门,而按照几日前的旧事,后者会直接剑气破门。遂道:“何人。”

外间传来女子声音:“蓝翾。”

蓝忘机道:“何事。”

蓝翾道:“宗主命含光君至寒室。”

蓝忘机道:“为何。”

蓝翾心道无非白日里当众离席一事,却仍是道:“怕是有要事相商。”

琴弦一颤,似是个很轻的气音。“直说无妨。大抵是要管教不肖。”

蓝翾静默片刻,道:“若要蓝翾直言,含光君绝非不肖。”

长久的静寂,直到蓝翾疑心他是不是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蓝忘机方轻声道:“你去罢。”

夜已深了,巡夜门生打更的声音在山径上传出很远。蓝曦臣原在灯下展纸作画,听得门扉一响,便道:“忘机进来。”

寒室里原本只着了一盏灯,满室昏昏颜色。蓝忘机尚穿着白日里见人的云锦长衣,进门时仿佛一泼皎白月华落地,霜雪之气直渗到人心底。姑苏蓝氏以雅正为训,他向来是子弟楷模,仪态自然挑不出一处不规矩。换作旁人,定要赞一句瑶林琼树风姿照人的。蓝曦臣见着那华美的云纹锦衣,心下却只觉得冷。

他们何时竟走到了如此地步。

他停了笔,却不抬头,道:“如何不换衣裳?”

蓝忘机朝他深深一礼,道:“宗主见,不敢不正衣冠。”

良久的静默。蓝曦臣想说你前日对我动剑时可并无不敢,一时却又停住。早在三年前戒鞭落下的那一瞬,他就想到或有一日这孩子也会对他刀剑相向。

他早该有此果报。

蓝忘机道:“蓝湛日间无礼,有违雅正之训。任宗主责罚。”

蓝曦臣料定他会如此说,不欲给他惯这上赶着领罚的毛病,只作没听见,淡淡道:“你近来可有进过古室。”

蓝忘机一怔。自从蓝曦臣禁了他出入古室的权后,他确然试着去过一回。但宗主之令,说禁便禁,他那面玉令再也无法打开古室的结界。之后他便再未去过,免得自取其辱。此下听蓝曦臣一问,当即冷冷道:“宗主令行禁止,湛不敢违。”

蓝曦臣无力地揉了揉额角。他前两日和蓝忘机说过“你敢”,今日片刻间便被还了两句“不敢”。他原有不下十种方式去试人是否进过古室,独不想使在蓝忘机身上,故而直截了当地发问,不想被硬生生顶回来。饶是他向来性情温和,也不免生出几分火气:“你心下无愧便好。”

蓝忘机咬牙道:“兄长要我心下无愧,自己便也心下无愧吗!”

究竟是唤惯了“兄长”的,情绪一出,自然而然便换回往日的称谓。蓝曦臣闻言一怔,蓝忘机却似是没有意识到,只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兄长当真便不知薛洋所作所为?当真便不知金光瑶对他名为监禁,实为包庇私纵?当真便不知他招揽客卿,造瞭望台,说到底都是为了拿下金氏家主之位,取金光善而代之?兄长只视而不见,照旧亲之纵之。”

重重锦衣掩不住避尘冰凉剑气,他笔直地站在寒室里,也像一柄绝世的利剑,不出鞘也有寒气逼人。

“岐山温氏尚在时,曾欺侮在我云深不知处听学的别家女修。那时兄长尚未及冠,便敢率各家子弟同那一行温家修士打过!现下却如何习以为常,视而不见,竟至交结金光瑶?只因他说薛洋之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兄长这般轻信人言,和当日听信魏婴是邪魔外道,竟至围剿乱葬岗的仙门百家,有什么分别!兄长当真心下无愧吗!”

蓝曦臣无言,只深深吐了口气。

自从他坐上这位置,便极少有人对他这般无礼。他却奇异地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只有深重的疲惫与厌倦,仿佛藤蔓般一层层绞上来,缠紧胸腔,倒刺扎进血肉里。

寒意一点点贯透四肢百骸,指尖都变得冰凉。

他不想再看蓝忘机,只低头去看案上那幅未成的画卷,想到自己年少时的事情。那时岐山温氏尚如日中天,他后来才意识到,因着云深不知处与温家修士起冲突一事,青蘅君与蓝启仁要耗多少心思。他自是没有和胞弟再明说的,一人去玉室领罚。不想父亲只微笑道:“若连这事都做不得,便也不做你和阿湛的父亲,也不做这宗主了。”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很多。想到父亲,想到玉室,想到那绢屏与上面绘着的胡姬,想到胡床、高足食案与雁足铜灯。十五岁的蓝湛在自己身侧伏案沉沉睡去,他为胞弟披上自己的外衫,而父亲接过他手中抄书的笔。“权作替你二人担一回。”

案上画作几折,绘一人沐头散发而出,据胡床于庭中晒发。若使旁人见着,定要赞一句画中人名士疏狂,意气自若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笔下并非什么世外名士仙人,而是自己的父亲。

人像贵在点睛传神,而他作这画前前后后已有数月,却始终不敢给画中人点睛,只怕一下手便失了神采,再不是心下念念人。

时间已经过去几年,他却仍旧做不得如青蘅君一般的宗主。

“你觉得我不辩是非善恶,不敢担道义,不为君子。”

他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蓝忘机不应声,优美侧脸绷出锋利的线条。只有那双与他像极了的,颜色却浅淡的眼睛,倔强地正正盯着他,仿佛一面通透无垢的明镜,世间诸般杂念妄想无处遁形。

蓝曦臣淡淡道:“我亦常有此想。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蓝忘机瞳子微微一震。

“族有规训,伤人则还。以血还血,以命还命。不别亲疏贵贱,一断于法。二公子当日伤三十三位长辈,便挨了三十三鞭,并无宽宥。”

“当日射日之征,使族人蒙死伤是我,造温家的杀业是我。仙门百家围剿乱葬岗里,少不得有我这一份,令长辈赴乱葬岗是我。伤他们是我,伤魏公子也是我。罚你三十三鞭子是我,伤你是我,损你肌骨修为是我,险些夺了你命的是我!——罪业如此,只我却独独不得罚。”

他伸手抽了簪子,朝案上一掷。玉簪在砚边砸出一声清响,半截断玉直滚到蓝忘机脚边。他本就没有穿那宗主大袍,只着了身简单的常服。此下又卸了外衫,自案后免冠徒跣而下,竟与任何一名因犯戒被责罚的子弟无异。

蓝忘机登时朝后退了一步,唇上血色褪尽。他想过蓝曦臣会否认,或是会斥责他,或是再让他挨一轮戒尺或是禁闭的罚,只未想过会是这种情形。一瞬间竟有种近似恐惧的阴影攫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甚至连转身逃离都不敢。

“蓝湛,蓝忘机,蓝二公子,含光君!你既将作掌罚,而今又怨我,薄我,疑我。以直报怨。今日便来报你的怨,数我的罪业,断我的罚!”

“这性命,既该还,便拿去。”

蓝曦臣走向他,最后在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撩衣一跪。

“蓝涣认罚!”

云深不知处不可疾行,但他几乎是逃出寒室的,秋夜的风凛冽地削过脸颊。

行出百十步,鬼使神差间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落在粉墙上的影子仍静静跪着,没有站起来。

他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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