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楚攸愣愣神,觉得林焉的梦有些奇怪了。
他不会想谁,他谁也不想,除了刚开始面对不知换了几个春秋的陌生世间有些不习惯,想过逶迤山,想过师姐,想过白樾,只想一点点,很浅很浅的一点点,能回逶迤山便去看看他们,不能回不看也行,其他谁也不想,没有谁是舍弃不下的,林焉说的对,他就是很无情。
他问林焉:“为什么会梦见我说想你。”
林焉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几分脆弱来,刚醒嗓子还有些哑,“因为你不想我。”
因为不想,所以只能通过做梦骗自己他想。
然而林焉很少能梦见白楚攸,大多数梦境里一片黑,没有白乐乐,什么也没有。有时候去争夺灵器争累了,会突然想如果白楚攸还在会是怎样,应该会帮他的……
不对,白乐乐如果还在,他也就不用再去争夺灵器,不用费劲想什么复活的法子。林焉的大手扣在白楚攸后脑,温柔地摸着他的发,说:“师父,能不能跟我说一声,其实你想过我。”
只需要一句,哪怕是违心骗人的话,林焉想,他会敲锣打鼓告诉所有人。
白楚攸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想过林焉,偶尔会想起以前的事,想起林焉的脸,发觉变化太大时会不由自主逃避,沉沦在过去无法自拔。
他想着林焉一天天的饿死鬼投胎一样到处找他要东西吃,给林焉鸡血又满脸嫌弃磨磨蹭蹭半天不肯喝,饿了找他,渴了找他,出去玩累了回来也要找他,甚至到了夜晚还怕鬼非要缠着他一起睡。
水云间到处飘荡着林焉叫他的声音,林焉不停地在叫他名字,开心了叫他,生气了叫他,疼痛时叫他,求帮忙时叫他,无缘无故也会叫他。
“阿楚!阿楚!阿楚!”
“阿楚救我!我动不了了!”
“白乐乐!快!我要掉溪里了,救我!”
以及闯祸之后又找白楚攸兜底,“阿楚呢!是阿楚让我去的,不信你问他!”
有一阵白楚攸都躲到禁闭室去了,没想到林焉还是找到他跟了去,在禁闭室外一顿可怜诉说,他只能很无奈地出去,“闹什么闹,这里需要安静。”
林焉瞬间喜上眉梢,“阿楚来了?阿楚救我!掌门要打断我的腿!”
“师父更应该缝上你的嘴巴……唔——”
嘴被林焉从身后捂住。
“嘘!”林焉压低了音量,把白楚攸往禁闭室带,“有人来了。”
白楚攸满脸不悦地拍打林焉手,林焉死活不松手,“别闹,再闹就来人了。”然后跪坐在白楚攸身边,安静一天。
总之事后白楚攸又去给他赔偿,然后望着水云间越发少的配置,总觉得这里迟早有一天会赔光。
林焉摔坏白楚攸的琴之后,某天突然心血来潮问:“白乐乐,我把你琴摔坏了,你为什么不打我。”
白楚攸正在晒太阳,看他一眼,随口说:“我也犯过错,我师父没打我。”
林焉“哦”了一声,“那你师父对你还挺好呀。”
白楚攸忽然认真问道:“我对你不好吗?”
林焉眨眨眼,好是好,但他没把白楚攸当师父。师徒的身份太疏远了。
白楚攸说:“算了,早看出来了,你就是个没良心的。”
林焉尴尬笑笑,“别呀,咱俩谁跟谁,用不着那些繁文缛节,叫师父多生分,白乐乐就很好听。”
林焉在四师叔那儿打了一个月的工,求四师叔替他制作了一把新琴,要送给白楚攸。
白樾生辰要到了,白楚攸苦练琴艺,想在生辰宴上弹给白樾听。正练着,琴声里忽然夹杂了一丝额外的噪音,噪音的源泉就在门口。
等他到门口一看,林焉坐在地上,抱着新琴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刁钻的角度弹着,眼见被抓包,鼓起勇气问:“我能进去跟你学习吗?”
白楚攸心堵了一下,道:“随你。”
白楚攸也不说帮林焉,林焉只能骂骂咧咧一个人把琴抱进去,放在白楚攸对面的位置,学着他的坐姿坐下,竟然也有几分优雅。
林焉跟着白楚攸的节奏尝试弹了几下,声音粗糙劣质,粗俗不堪,“你别只顾自己弹啊,你教教我。”
白楚攸没理会他,专心练着自己的曲子。
“你慢点,慢点。”曲子到了**部分,节奏比较快,林焉眼忙手乱,眼睛看不过来,手也跟不上,“慢点啊!啊!!”他大叫一声,手指在琴弦上胡乱的拨动,发出来的声音直听得人火冒三丈。
白楚攸被乱了心神,带着微微怒意直视林焉,却刚好看见后者嬉皮笑脸,眉毛一挑,挑衅地看着他。
白楚攸强压住怒火,冰冷吐出两个字:“出去。”
“哎别生气嘛。”林焉忽然笑脸相对,起身走到他身后,圈着他,“师父啊,我是来认错的。”
白楚攸不耐道:“出去!”
林焉态度诚恳:“我真是来认错的,上次弄坏师父的琴,徒弟很抱歉,所以去找四师叔帮忙,新制了一张琴。”
怕白楚攸不相信,他又补充道:“我是真的想赔罪的,呐,那张琴就留这儿了,现在它是你的了。”
这是林焉从小到大第一次送人礼物,生怕被拒绝,说完就走,出去的姿态还有些狼狈。
那架琴至今还在水云间放着,白楚攸一次也没碰过,他并非擅长琴艺之人,只是因为白樾所以一再尝试,白樾送他的琴毁了,毁了便是毁了,林焉送更新的更好的都没用,他不要。
他不贪图林焉的东西,也没好好想过林焉。
可他望着对面难掩脆弱的人,分明就是在害怕他说“没想过。”
可事实上也有想过,偶尔回想过去时,水云间里总有林焉的影子,这何尝不算想过,但很快他又想起林焉想的不是他,那句“想过”便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林焉等了太久没等到回答,居然笑了,自欺欺人道:“阿楚想我,我知道了。”
白楚攸反驳:“你不知道。”
林焉语气几乎是命令式的,“阿楚想我。”
“不想——”
“想!”林焉强硬地打断白楚攸的话,手上一用力,便将人揽向自己,“阿楚抱抱我。”
林焉眼神空洞,目光不知看向何处,在白楚攸看不见的地方,用着他教给自己的心法,手心渐渐出现灵流,流转凝聚成锋利的鱼骨匕首,尖端正对着白楚攸后背上心脏的位置。
白楚攸猛地被拉入林焉怀中,鼻尖被撞得有些疼,他揉揉鼻子,没有听话的抱抱林焉。
林焉假装他抱了。
“阿楚抱紧我。”
白楚攸叹息着,知道林焉又要开始不正常了。
“阿楚。”
阿楚阿楚阿楚阿楚阿楚。
林焉在心里一遍遍叫着,时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他跟在白楚攸后面瞎转悠,不叫师父,拐着调叫他阿楚。
阿楚阿楚阿楚阿楚阿楚……
阿楚看我,我教你笑。
阿楚饶了我,下次不会了。
阿楚来接我,师叔要罚我。
阿楚最好啦!我给你蜜饯作为奖励!
阿楚要去哪儿?
阿楚回来啊……
“阿楚……”
白楚攸听见了,抱着他,目光温柔,略带迷茫,很淡定地说:“你在发抖。”
林焉眼里血丝遍布,有些控制不住眼里的湿意,他的眼神仍旧空洞,但多了一丝恐惧,他有些分不清此刻是何时,他又在哪儿,抱着的是谁。
耳边的风声由心尖吹过,白楚攸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从前传来,跨越时间的山山水水,乘着风,带来旧时呢喃。
林焉什么都分不清。
以至于神识恍惚,不能思考。
林焉听见自己说:“是啊,我在发抖。”鱼骨匕首的尖端缓缓靠近,直到抵上白楚攸后背,林焉嗫嚅着唇,声音低到尘埃里去,听来像是自言自语,“阿楚,我好怕。”
白楚攸似乎还没感受到后背的不适,不知道能要他命的利器就握在林焉手里,他是死是活,全凭林焉瞬息的决定。
他终于在此时回抱林焉,唇角还有若有若无的笑意,如以前的任何时刻一样临危不惧,云淡风轻,抚着林焉后背告诉他:“没有鬼,不用怕。”
林焉还是抖得厉害,鱼骨匕首在他手里颤个不停,他下不了手。
“没记错的话,今年你该是三十而立的年纪,都这么大人了,不能怕鬼了。”白楚攸安慰他,“想做的事情及时去做,手别抖,不要害怕。”没有什么是下不了手的。
林焉怎能不害怕,他要杀掉的眼前人跟白楚攸长得一模一样,他怎么可以不害怕。
白楚攸垂了眼睫,语气忽然有些轻快道,“说不定哪日你见到的鬼就成了我,难不成还要怕我。”
对!白楚攸已经死了,但是没有变成鬼,林焉找不到他。
找不到。
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怎么可以死得那么干净,一点踪迹不见?!
杀了眼前人,真正的白楚攸就能回来了吗?
不能。
“我怕啊阿楚……”林焉忽地卸了气,眼睫颤得厉害,鱼骨匕首从他手里瞬间消散,他抱紧了白楚攸,下巴靠在他脑袋上,低声道:“我好怕,真的怕,乐乐不要变成鬼,不要到处乱跑,我真的找不到你。”
林焉声音染上哭腔,“我找不到你啊白乐乐,你到底去哪儿了!白楚攸,你去哪儿了!”
他前些天做梦,梦见白乐乐笑着问他,“找人替代我的时候,你不知道我会难过吗?”
他醒来泪流满面,丢下一切去如愿湖,伸手想触碰一下白乐乐,还是碰不到。
白楚攸被他抱得有些紧,莫名感受到林焉在恐慌,不忍推开,听林焉崩溃道:“白乐乐你原谅我!我没找谁替代你,我知道他不是你,但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你叫我如何忍心杀了他!”
林焉已经糊涂了,嘴里不断说着胡话,“我只是太想你了,谁叫你不回来,谁让你要抛下我。我说不要你都是骗你的,你说不要我居然是真的不要我!”
很快他的声音又平息下来,可怜道:“乐乐啊,别不要我……你想我,有空的时候也想想我,兴许就发现我还行呢,我很坏,我在改,我学着善良,学着不自私,学着去原谅,你回来看看我,我真的有在改变。”
他的眼泪蹭到白楚攸头发上,闭了眼自言自语安慰着自己,“阿楚想我,阿楚一定在想我,对,只是我不知道,但是他可能也在想我,如我想他一样。”
这样想着,林焉又笑了。
对,白乐乐肯定也会想他的,他们可是成了亲,拜过天地的,美酒好茶,瓜果点心,亲友在侧,高朋满座。
他们成亲了,成亲了,白乐乐会想他的,会想的。
白楚攸有些恼,执拗道:“不想——”
林焉再次打断他:“想!”
白楚攸能感受到,林焉脑子里的线已经绷直了,很紧很紧,受不了打击。白楚攸也喃喃着:“想。”
应该是想的,白楚攸也有些分不清。
“想”字落下时,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林焉明显松了一口气,他仰头,又给林焉喂了一颗小药丸,林焉笑着吃下,连声音都有所缓和,“白乐乐,你悲悯苍生万物,也可怜可怜我,至少,让我再见见你。”
以前的林焉是不会这样跟白楚攸讲话的,这么柔和,还带着莫名其妙的宠溺,“我想知道你有没有长高,有没有还在生病,有没有收其他徒弟……收徒也是可以的,但别让我知道,我怕我会克制不住自己杀了他,不管是谁,我都不想有人拜你为师的,白乐乐,不要收徒。”
白楚攸不动声色再喂给林焉一颗小药丸,要他闭嘴,林焉吃了,安静了一瞬。
“他不会长高,不会生病,不会收徒,杀阵重启时你还能见到他,但不会是之前的他。”白楚攸想着幻境里的事,认真给林焉讲解杀阵的特点,在里面遇到的人都是一次性的,二次重启杀阵时,即使还是之前的人,也是新的人,同样的长相,不同的人。
白楚攸愿意重启杀阵,是因为他知道林焉再遇见的,不会是之前那一个。
林焉若还想成亲,白楚攸还是会杀了那个人。
残忍的话刚说完,白楚攸又喂林焉吃下小药丸,林焉什么也不说,顺从的张嘴,咽下。
“你都不问问这是什么。”白楚攸道,“若是我给你的是毒药。”
“没关系。”林焉说。
是毒药也没关系。
白楚攸看出来了,林焉已经不想活了。
他解释着:“这是师姐给我的糖,我没舍得吃。”
林焉这才说:“甜的。”
“当然。”白楚攸无比肯定道,“师姐只会给我甜的。”
“你很信任她。”明明甜到发苦,咽下去时是苦涩,柯昭给糖时没有尝,白楚攸也尝不出来。
白楚攸不疑有他道:“师姐不会害我。”
林焉沉默了一瞬,才道,“你也说过我不会害你。”
白楚攸比他沉默更长,“所以,我的死跟你有关吗?”
“……对不起。”林焉声音矮下来,有些无措。
好像有些冷了,白楚攸拉拉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来,无所谓道,“不用对不起,不是你。”
“是我。我叫你出关的。”不出关就不会死,林焉用的是几乎算得上肮脏卑劣的手段逼他出来的,“可是若能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逼你出来。”
“……”白楚攸无言以对。
不知道是先前哪句话刺激到林焉,林焉渐渐冷了脸,忽然翻身坐起,双手撑在白楚攸肩膀两侧,以一种不允许逃跑的圈禁姿态,居高临下质问道:“白乐乐,一声不吭闭死关,谁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