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风有些大,侍从都回屋待着,小院儿没了人影倒显得有些冷清。
假的就是假的,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显现出不一样来,真的水云间即使没有人影,也从不像这般失去生机。
水云间有流水,有花香,倾泻而下的瀑布山泉,鸟鸣花开的僻静仙境,有一只偷养的猫,还有白楚攸。
“阿楚躺在我的床上。”林焉不知何时赶回来,见白楚攸睁眼,眉毛上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了,这是林焉的房间,白楚攸来等他,趴在他窗边看花,结果没忍住睡意,就这么睡了过去。
可白楚攸记得自己是趴在窗边的,怎么现在就到这里躺着了?
抬眼看林焉,还能在他眼里依稀看见得意,他在看笑话。
“你的床,真硬。”白楚攸掀被起来,去往窗边道。
“晚上不会这么硬了。”林焉侧身跟上去,微微笑着,“是我疏忽,让师父休息不好。”
他的声音明明很平静,甚至算得上有几分温柔,白楚攸却身体一僵,微微抬眸,好久才道:“你还想着你的新婚之夜吗?”
林焉没说话,过来从背后抱住他,闷闷的声音从脖子间传来,“嗯……”
白楚攸听出一丝不甘心。
“抱我可以,不能抱太紧。”白楚攸还以为新婚之夜就是抱着他睡一觉,林焉闻言却轻笑出声,“谁说新婚之夜就是抱着睡一觉就好?”
白楚攸神色如常,“你说的。”
也是那样做的。
师姐的生辰宴,林焉诓他当新娘,到了晚上非要搂着他一起睡,大言不惭新婚之夜都得那样,白楚攸深信不疑。
林焉笑了,“师父好像一直都很相信我的鬼话。”
他承认了,他经常骗白楚攸。
白楚攸沉默着被他一直抱着,看窗外夕阳映照进窗,千丝万缕的光,像透过湖面映入水底的线,模模糊糊,轻而繁密。
他该一身轻松,唯有被林焉抱着,多了甩不掉的沉重。
林焉的气息在脖颈间弥漫,散之不去,林焉告诉他:“新婚之夜的意思,是要行夫妻之礼,孕育生命,当然不可能只是抱着入睡那么轻于表面……”
还要亲吻,要接触,去吻清秀好看的眉宇,吻微微下垂的睫毛,轻吻鼻尖,温柔抚摸衣衫覆盖下的万物。
要发了疯似的,把他的一切都争夺过来,也予与他一切,要缠绵,要疯癫,要把他弄哭,要一起疯掉。
林焉偏头望向白楚攸的唇,视线紧盯着不放,喉结微微滚动,目光迷离幽深,“剩下的,还要我继续说吗?”
白楚攸似乎在思考他话里的真实性,毕竟林焉老是骗他,他以前偶尔能分清是不是骗,现在一片混浊。
似是想明白了新婚之夜是什么意思,他缓缓道:“你就那么在意……幻境里的新婚之夜吗……”他垂垂眸,眼底有些湿润,“你也想,欺负我吗?”
林焉仍旧偏头看他,差点就脱口而出“是。”
可林焉闭了嘴,一只手覆上白楚攸双眼,想着在如愿湖底永远沉睡的人,说:“不想了……”
沉睡……对,白楚攸不该沉睡,不要闭眼。
“师父,睁眼。”林焉松开捂住白楚攸双眼的手,强迫他转身望着自己。白楚攸双眼平静,在林焉眼里看见不平静。
林焉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看他,林焉今天第二次用这种眼神看他。
那么奇怪,似在翻涌着什么,压抑不住要一股脑倾倒出来,白楚攸尝试以有限的经历去分析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可那温柔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时,他感觉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垂着头不敢与林焉对视。
“阿楚看我。”林焉强迫白楚攸抬起头来看他,白楚攸仓促望去,眼前人剑眉星目,蕴着浓稠化不开的思念,眉宇间尽是热烈,依稀还能看出二十岁的影子,又不同于二十岁的幼稚。
现在的林焉,成熟稳重,理智温柔到可怕。
可多的那一份情感,白楚攸实在想不出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害怕,连带着对林焉也多了几分厌恶,想逃离。
“师父在害怕什么?”林焉的手划过白楚攸一边脸颊,轻轻的,克制的,唯恐下一秒就手心空落落的,“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他说,“白乐乐,你是这里的主人。”
怎么可能是家,白楚攸胡乱地想着,寻常人家的家不是只有两个人,也不像他们这样关系错乱,师父还是师父,徒弟不是徒弟。
他一心把林焉当徒弟,林焉真心把他当过师父吗?
不是家,不是主人,他没有家,他只有水云间,也不是主人,他向来都是一个人,林焉没住进水云间之前是,有了徒弟之后还是,现在也是。
他不需要有一个家,也不需要假的水云间。
环顾四周,地面上两人的影子被余晖拉得很长,林焉又长高了,白楚攸的影子只到他的肩头,小小的一只,林焉往前一步,就能整个将他包裹住,林焉没发现。
白楚攸移了眼不愿再看,偏过头,看见一只喜鹊衔枝飞过,扑翅的声音在风中细细的响,他看着外面落了满地的木樨,换了个话题道:“木樨喜高,你不会养。”
“师父会养就好了。”林焉目不斜视,继续痴迷地望着白楚攸的脸,“师父帮我救救它,它快死了。”
白楚攸似在忍耐,“你根本就没想好好养。”
林焉撒娇否认:“没有……”
林焉可想好好养了,潜意识里觉得把木樨养好了,树活了,这个假的水云间就有了生机,白楚攸就会回来。
一年,两年,三年……
树活了,白楚攸还是死的。
林焉有些古怪道:“我何尝不想好好养,我终日幻想把树养好了你就回来了,可是我养了十年,连你半缕魂魄都没见到。”
“白乐乐,你不全的魂魄去哪儿了?”林焉想起阎罗说起见到白楚攸魂魄时的情形,话里话外都是同情,他们说太惨了,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魂魄能惨淡到那种地步,可以用“惨”字形容。
林焉喃喃着:“怎么可以残缺成那样,你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窗外地上的落花好像突然之间有了香气,林焉想起水云间风最大的那天,整个水云间都是木樨花雨,他失控地抱住白楚攸,很想时间暂停,就那么抱下去。
“怎么哭了。”
白楚攸的声音把林焉拉回现实,林焉默默抹掉眼角的泪,回道:“我想我师父。”
“你这人,很奇怪。”白楚攸从怀里拿出个什么东西,很小,很轻,小药袋一样,“我已经分不清你哪句话是真的。”
他打开小药袋,喂林焉吃下一颗药丸,说:“别哭了,这么大人了。”
林焉咽下药丸说好,然后微笑着,眼泪又落下一滴。
白楚攸想了想,又喂给林焉一颗,看林焉面带微笑吞了下去,问:“什么味道?”
林焉道:“没尝出来。”
白楚攸手顿了顿,又喂给他一颗,“什么味道?”
林焉说:“苦的。”甜到发苦。
白楚攸收起小药袋,说:“那你便苦着吧。”
“好。”林焉答完,微微弯腰,继续乖巧地把头垫在白楚攸肩头。
“别抱我,搂搂抱抱,像什么话。”白楚攸要推开他。
林焉以前每次抱他都抱得很紧,但是这次更紧,就像害怕他离开似的,怎么也挣不开,让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我要抱,终于能抱到师父了。”林焉不听,继续抱他,将头深深埋进他颈间,准确无误蹭着侧颈咬出来的新疤,白楚攸忍无可忍道:“好好说话,何时学会这般扭捏作态了?”
不等林焉辩驳,紧接着道:“还有,你已经被逐出师门了,不用叫师父。”
林焉似是难以置信道:“……师父?”
白楚攸再次强调:“别叫师父。”
林焉不解,疑惑的眼光看着白楚攸,白楚攸解释着,“我不习惯。”
从前任何时候都是一口一个“白楚攸”,得知白楚攸还未及冠,还自诩长辈,好意给他字都想好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名字,叫什么的都有,反正就是不叫师父。
林焉不服,解释着:“可是阿楚明明就很喜欢听我叫师父,之前叫你师父的时候,你都很开心。”
白楚攸皱了皱眉,“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叫师父,阿楚不开心吗?”林焉抬起头来,耐心问着,“那阿楚想听什么?阿愉、悦悦、乐乐——”
白楚攸打断他:“叫白楚攸就好。”
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之后,林焉小声唤他:“阿楚……”
夜深时白楚攸到底没能逃过只有一个拥抱的新婚之夜。
他要走,林焉拦着他,然后不顾挣扎把他推到铺了一层又一层柔软被褥的软榻,强迫他躺下,然后自己从背后搂着他入眠。
白楚攸还想动,就听见林焉发出很轻微的“嘶”声,好像伤口又被碰到了。
“阿楚别乱动,我很困,想休息。”
白楚攸便这么忍了半天,等到身后呼吸均匀了,动作很轻的转身,面对林焉成熟的脸庞,沉默半晌,再次伸手碰了碰新长出的胡茬。
只一下,再次被扎得缩回手。
林焉悄无声息睁眼,黑暗里望着他不语。
白楚攸眼睁睁看着他毫无征兆落泪,小声问:“怎么又哭了?”
林焉难过道:“白乐乐,我梦见你说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