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安静的水云间终于再次迎来除了白楚攸和林焉以外的人,不仅是掌门和师兄们去了水云间,平日里难得空闲的几位长老也纷纷前来。
林焉看着在水云间小院儿里静默等待的逶迤山重要人物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又稍显羡慕。
想他林焉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待遇,都要病死了也只有表哥去看过他,哪里像白楚攸这样动辄惊动掌门亲自前来。
他猛然想起,白楚攸是从小就被养在掌门身边长大的事实。
林焉偷偷打量着白樾,他的大师叔也不过就比他大两三岁的样子,有些僵硬地站在掌门身旁,目光疏离平淡的望着白楚攸紧闭的大门,看不出情绪。
那扇紧闭的大门里一开始只有师姐进去,后来林焉听见她在哭。
一开始只是着急的哽咽,等到哭声渐大,染上悲凉情绪时,白樾忽然奇怪的要进去。林焉知道他不喜欢白楚攸,就这样让他进去,那还得了。只是林焉还没来得及阻拦,白樾已经被掌门拉回,紧接着那个年轻掌门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眼前,那扇紧闭的门开了又关。
紧接着柯昭哭哭啼啼满脸不情愿地出来,不消片刻,连掌门也被赶了出来。
林焉听见掌门说:“醒了。”
这话是对大家说的,可掌门的目光只看向白樾一人。
醒了,意思是没死。
白樾就这么转身离开,毫无顾虑,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可林焉分明看见他眼中的讥讽。
真是……奇奇怪怪。
目送白樾身影离去,林焉一回头,猝不及防和掌门对视上,顿时一惊,威慑压迫下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掌门突然笑了,摇摇头,随白樾离去。紧接着师叔们都走了,一个个身影消失在目光尽头,来的时候什么也没留下,走的时候什么都不带,转眼间水云间又恢复宁静,心里陡然升起感伤。
林焉侧目望着仍旧紧闭的门,感觉不到水云间有任何生机,这里像长满鲜花的乱葬岗,底下埋着的不知是谁的尸体。方才来了又走的人群,好似只是来参加一场送别,来来往往的风也不曾停留,最后留在这里的,永远只有白楚攸。
此后的好几天,那扇门都没有打开过。
师叔们没有再来,只有柯昭每日会来看上一遍,什么也不说,就坐在白楚攸门前静静发呆,天黑了也不走,等夜深人静林焉睡着了再离开。
但她也不是只单纯发呆,林焉有注意到,但凡他妄想靠近那扇门,柯昭的眼神必定会追随他流转,只要他继续靠近,柯昭就会皱起眉头。
等到第三天下午,那扇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乍见阳光还不适应,白楚攸抬手遮光,眼眸微闭。
林焉想也不想便冲上去,“你什么回事?看见我就这么吃惊?”他抓着白楚攸肩膀使劲摇晃,万分受伤道,“你不想要我出来?”
“你——”白楚攸被他晃得头晕,记忆还在林焉刚去学堂找他那会儿,喉间又是一阵血腥上涌,堪堪压住,难以置信道,“你要弑师?”
林焉回想自己当时的模样,确实是激动了点……
但看起来很像要弑师吗?
这下轮到林焉愣住,好久说不出话来。
白楚攸茫然地看着他,就听到他一本正经道:“我饿得极了,想找你用你的掌门徒弟身份去给我要碗饭吃。”
他的名字就写在食堂门口,不被准许进去,他只是想找白楚攸替他要份吃的,怎么还扯到弑师了?
“你——”白楚攸被气到不知说什么才好,“饿死鬼投胎啊你。”
“我一直饿到现在,你几天没出来我就饿了几天。”林焉眼眸突然变得凶狠,“你就回答我一句话,答不答应?”
说这句威胁时肚子很配合地咕咕叫了两声。白楚攸感觉心口一抽一抽地疼,穿好外袍带着他去食堂,任由林焉点了个痛快,不待林焉吃好便先行离开,离开时心口还是一抽一抽地疼,他这才发现疼痛不是错觉,也不是被林焉给气的。
他捂着心口缓慢蹲下,轻轻揉着不安分的心脏,艰难回到水云间,躺下后便再动弹不得。
看样子这次又得疼上好几天了。
历练日越来越逼近,知节长老讲课也徒增压力,迟迟不肯下课。他唯一的女儿在外边等得烦了,药都要凉了,偷摸掀开最后排的窗,把药给白楚攸递进去,而后排的其他弟子对此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白楚攸顺从地喝完黑乎乎的汤药,把碗还给师姐,然后继续听课。
“水利万物而不争。上善若水,水变幻莫测……”知节长老在教水镜,顾名思义由水变幻的像铜镜一样的东西,“初学者先观己身,假以时日炼成,可以目视千里之外的景象……”
知节长老边说着,手边泛起点点星光,不多时掌心之上水珠凝结,渐渐汇聚成一面镜子的模样。
练习片刻,林焉感到无聊,变了一面水镜,移到桌沿想偷偷看看白楚攸在干什么。镜面映出后排白楚攸的身影,一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发现林曜生在看他,嘴角有若隐若现的微笑,随即很轻松地指尖一抬,便有一束水源从窗户一跃而入,与林曜生潦草模糊的镜面融合在一起,水镜陡然增大,更为清晰壮观。
“是水镜!这才是水镜!”旁边的同窗惊呼。
若干水镜里,也只有这面达到长老的要求,初学者能做到这份上,不失为天赋。
知节长老连连夸赞林焉:“这便是可视千里之外景物的水镜,林焉奇才,后生可畏。”
“我……”林焉磕磕绊绊,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看白楚攸,仍旧是刚才一手撑着下巴,浑身懒洋洋的姿态。
杨戈二就坐在林焉身后,余光看见林焉在看白楚攸,不禁玩笑道:“师侄啊,你差点就没师父了。”
林焉收回视线,“怎么说?”
杨戈二略显吃惊:“你不知道吗?你出来跟我们玩的那几日,掌门和内门师兄们都去水云间了。”
林焉道:“去就去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几日正好白楚攸发烧,那些人作为师兄去看看怎么了?掌门是看着白楚攸长大的,发烧了去看看也合情合理。
“这……”杨戈二回头望望白楚攸,有些不忍,摆摆手让林焉靠近,刻意压低音量道,“能让他们都去,说明小师弟快死了啊。”
小师弟快死了啊……
林焉好像有些听不懂。
不就是发烧吗,怎么就要死了?
杨戈二继续道:“你随元霜长老闭关那几日,掌门他们也去过水云间。”
从林焉闭关之日起,白楚攸就没出过水云间,终于等到柯昭去看望时才发现他已经病得很厉害了,反反复复发烧,一度陷入晕厥。
林焉在念着白楚攸的好时,恰好是白楚攸险些死掉的时刻,柯昭灵力都快耗尽了,终于换得白楚攸额头滚烫的温度降低一点点。
“只要他要死了,师叔们就会去看他吗?”林焉听见自己问。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杨戈二神秘兮兮道,“说起来白樾师兄也去了,你有见过他吗?”
见过了,奇奇怪怪的,不知是去看笑话,还是也随柯昭一样,祈祷白楚攸别死。
林焉随手捏了一面模糊的水镜,假装不经意间照到白楚攸,看见他正低头写着什么,身姿端正,握笔的手指纤长好看,一个人坐在后排,乖乖的,过分安静了。
“师侄,有没有在听我讲话?”杨戈二突然加大的音量拉回林焉思绪,“你就住在水云间,你没见过白樾师兄去吗?都好几次了。”
是啊,好几次了。
短短时日,白楚攸险些死掉三次。
第一次时林焉因为没人管他而高兴,溜出水云间与外门弟子玩了个痛快。
第二次林焉去闭关,完全不知道白楚攸答应让元霜长老带他是因为白楚攸也察觉到他自己要死了。
第三次林焉守在门外,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想过去问。
“见过,白樾师叔也去了。”林焉心不在焉应着。
难怪白樾都去了,原来是要死了。
“你们说他多大来着?”林焉又听见自己问。
学堂闹哄哄的,到处都是攀比水镜时不慎裂开、水溅了满地的声音,林焉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他听见杨戈二说:“十六岁啊。”
好小。
难怪他师父这么早给他收徒。
林焉下巴垫手背上仔细看着,水镜模糊,好在能映出白楚攸认真专注的脸庞。
好乖。
“可是我也得活下去。”林焉想。
然后看见白楚攸抬头。水镜模糊,好似看见白楚攸在笑。
……
晚风摇曳,烛台上的喜烛光影忽明忽暗,林焉眼眸忽凉忽热。
黑暗中他凝望着白楚攸脸庞,欲与从前比对,找出一点眼前人就是从前人的痕迹。
月光下白楚攸的眼,含着千年不化的积雪,脸颊苍白而隽美,圣洁且悲悯,还有几丝若有若无缥缈的神性。
想靠近你无端柔和的脸庞,贴紧你柔软而慈悲的心脏。
“白乐乐,为什么……我不见你笑了。”
林焉固执地想得到一个答案,白楚攸越不回答,他便越偏执,舍弃生命也要逼出一个回答。
白楚攸欠了他好多问题还没回答,怎么就再不给他机会讨要答案。
白楚攸也在思考,“我应该笑吗?”
“当然。”林焉说。从前的白楚攸,孤独且积极,淡漠却还记得笑。
窗外好似忽然天明,木樨巨树灿如金粟,密如繁星,一瞬间木樨枝桠疯长,十里飘香。
水云间的风都是香的,雨后更是香到窒息,林焉觉得自己要失控了,他好想站在屋顶上,拉着白楚攸一起下坠,在花香里走向灭亡。
“白乐乐,跟我一起死的话,你就真的逃不掉了吧。”他稀里糊涂说着,越加拥紧了白楚攸,只想把他拥紧一点,再紧一点,恨不得咬碎了揉进骨子里,别想再走。
他听见白楚攸急促的呼吸,他知道白楚攸难受,他不放手。
“阿楚乖,过会儿就不难受了。”他柔声安慰着,与此同时手心多了一把鱼骨制成的匕首,刀刃抵在白楚攸脖子上,刀尖指向他自己心脏,“有我陪着呢,阿楚不怕。”
他抱得太紧了,白楚攸眼角都被逼出泪水,眼睫湿湿的,在林焉怀里不自觉小口小口喘着气,却乖顺得可怕,一点也不反抗,好似真要跟林焉一起去死。
刀刃离他脖子太近了,稍不注意就会划伤。
“阿楚十八岁了,我把阿楚藏得很好,谁也找不到。”林焉手上用了力,鱼骨匕首轻轻划过白楚攸脖子,再狠狠刺进林焉心脏。
匕首没有划伤白楚攸的脖子,林焉却感觉有液体滑进衣衫,落在脖颈间湿湿的,凉凉的,与胸口血液带来的滚烫一起融为两种夜色。
于是匕首的动作猛然停下。
顾不得拔出匕首后的血流不止,鱼骨匕首被随意扔在一边,林焉轻轻拍着白楚攸后背,给他呼吸的空间,心疼道:“怎么哭了。”
湿润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白楚攸呼吸还没稳,手已经顺着林焉扔匕首的方向去摸,林焉登时冷了脸。
夜风好凉,天还未明。
窗外没有十里飘香的木樨巨树,只有一棵新种下的枯木不逢春的十年木樨。
木樨开在月朗处,宜在高处,白楚攸亦是。
“别哭。”林焉道。
林焉所有旖旎的心思,都在那树繁花里,等不到人聆听,等到今天已然成了某种执念,无解。
窗外骤然起风,好似闻到淡淡木樨香,与旧岁月里的香味儿重叠在一起,密密匝匝,终于有了一点以前的味道。
林焉脸色瞬间变得柔和。
“我没想把你弄哭。”林焉不动声色藏好鱼骨匕首,柔声道歉,“对不起白乐乐,别哭了。”
差点忘了,白楚攸已经死过了。死因至今不明,欠了林焉三个心愿,和好多句回答。
已经死过了,不该再叫他死的。
“我没哭。”白楚攸虚声道。
他不会哭。
林焉脸上不禁浮现一丝笑意,只是这笑意很快就被怀中之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打断,黑暗之中林焉低头望去,白楚攸的左脸脸颊诡异的出现一抹蓝色印记,只出现一瞬便消失不见。
白楚攸咳嗽似乎更厉害了,顾不上说不清是不是眼花才出现的蓝色印记,林焉凭着记忆中的本能就给白楚攸顺气,手刚触碰上去,忽然一窒。
林焉声音都在发颤,难以置信道:“阿楚……心跳呢?”
白楚攸半边衣衫都被林焉心口的血染红,厚重的血腥味让他不适。
“什么?”他有些不解。
“心跳呢?”林焉突然着急起来。
为什么突然就摸不到心跳,林焉不懂。
莫大的恐惧在黑暗之中蔓延,林焉呼吸都乱了,“白楚攸!你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