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入师门第十天,林焉照例被逼得早起泡药浴,他饿得急,夜里总睡不好,泡药浴时要一再忍耐,才能忍住不边泡边喝。
白楚攸比他起得更早。
清晨时分按时早起,接了两碗朝露水,一碗自己喝掉,另一碗放林焉床头,然后去后山练练剑,围着翠竹林走一圈,偶尔能见到大师兄养的小猫偷偷跑来这里,白楚攸想俯身摸一摸,又怕大师兄知道了会生气。
白樾一向讨厌他,这在逶迤山不是秘密,白樾对其他人都很好,每次从逶迤山外回来都会给师弟们带礼物,唯独没有白楚攸的份。
只有一次,白樾救了一整个村庄的百姓,偶然得到一架音色上成的古琴,回来分发礼物时新得来的琴不小心摔在地上,琴身裂成两半,所有人都说扔掉可惜。白楚攸定定望着裂开的琴身,问师兄能不能把这架不要的琴给他。
原本这架坏掉的琴白樾也是不给他的,是师姐看不下去,拉着他要走,说给他买新的,许是面子有些挂不住,白樾终于答应把琴给他。
这是白樾给他的琴,虽然上面的裂痕那么明显,让人想忽视都难,可白楚攸就是很珍惜,闲了会一遍遍擦拭,想起这是大师兄送给他的琴,嘴角就会止不住笑意。
你看,其他师弟都有的礼物,他也有了。
昏暗房间的一角,他的手指很珍惜的在琴弦上滑过,想象大师兄是如何英勇与邪灵拼搏,好不容易得到此琴,然后搬回逶迤山想要送给自己的师弟。
其实这架古琴远没有师父师姐赠的好,但是白楚攸就是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他想抚琴一曲,想了想,又把大师兄给的琴仔细放好,坐到旧的琴面前。
他琴艺并不怎么好,只能说勉勉强强还凑合,不至于被人说难听。况且这是在他自己的房间弹,总不会影响到其他人。
琴音缓缓奏响,白楚攸满脑子都是大师兄松口把不要的琴给他时的愉悦,他好像跃到了云层之上,轻松悠扬。
什么时候白樾才能正眼看一看他。
什么时候白樾也能像其他人一样,叫他名字时语气欢快无比。
师父说他活不过八岁,现在他活到了十六岁,有生之年好希望能离白樾近一点,不用太近,就和其他师兄们一样的距离就好。
一起吃吃饭,晒晒太阳,能光明正大对上大师兄的眼。
摸摸他的小猫,给他酿花酿,一整天赖在他的房间不出来……
什么时候才能不被师兄讨厌……
“你很烦哎。”
一个很突兀的声音忽然响起,白楚攸手上的动作骤然停下。
林焉依在门框上,睡眼惺忪也难掩怒气,“我正在休息,你吵不吵啊!”
白楚攸两手离开琴弦,心里有些歉意和失落,“你回去继续睡吧,我不弹了。”
“切!”林焉不以为然,进来溜达一圈后又不屑离开,到门口时突然想起白楚攸弹到中途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开心的样子,他还停下来,回头嘲讽道:“难听。”
白楚攸皱起眉头,放在膝上的手紧了又紧,又羞又气。
这是小时候大师兄教他的曲子,白楚攸觉得自己给白樾丢了脸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深深感到难堪。
恰逢此时小八来叫白楚攸去见掌门,白楚攸去了,回来听到一阵毫无章法的琴声,紧接着“啪”的一声,琴音停了。
心里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白楚攸以最快的速度跑进去,就看见在地上摔成两半的残琴,和弯腰正在尝试挽救的林焉。
白楚攸紧绷着脸,嘴唇紧抿,不发一言。
林焉尴尬笑着,心虚解释:“那个,我不是故意的,不小心碰到了就、就掉下去了……”
“出去。”
出乎意外的,白楚攸的声调很平静。
“对不起嘛……”
“出去!”
林焉迅速爬起来滚了。
白楚攸盯着再次裂成两半的琴身,和地上拼凑不了的一堆碎渣,麻木不已。
许久,他缓缓走过去,俯身捡起碎琴。
本就是别人不要的东西,他想要也不能要了。
他想请善通音律的四师兄帮忙修修,看能不能再修成以前的样子,哪怕发不出音,只是摆在那里,也能证明大师兄给过他礼物,证明他和其他师兄弟一样。
可他刚踏进四师兄的地儿,刚好看见白樾从里面出来,下意识就想躲。
“站住。你躲什么。”白樾没有温度的声音响起。
白楚攸不敢动,但能感觉到白樾在慢慢靠近。他低着头,不敢看大师兄。
“师兄……这是意外,不小心碰掉了……”
白樾站在他面前,目光沉浸在坏掉的琴身上面,许久,开口问:“谁碰的?”
“……林焉。”
“你新收的徒弟?”白樾没有温度地笑着,“不错,小师弟是个疼爱徒儿的好师父。”
然后挥手,彻底震碎琴身,拂袖而去。
白楚攸看着满地再也拼凑不好的碎渣,和乱成一团的弦,蹲下身子,默默捡了一根带走,背影无限落寞。
林焉正在向表哥偷师学艺,打听御剑的方法来着,就见白楚攸一言不发往回走。
白楚攸有心事,连走错了方向都不知道,直直朝着膳堂走去,林焉嘴角一弯,拐在白楚攸前面。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全要了!”这会儿本就人少,膳堂的饭菜也不多,林焉有心把白楚攸看得见的为数不多的饭菜都点了个干净,然后回头冲白楚攸挑衅地笑。
“什么东西?”表哥震惊到难以维持文雅,目瞪口呆盯着林焉。
膳堂的弟子回道:“师侄可能还不太清楚,逶迤山最为讲究尊师重道,小师弟是你师父,自然得让他先选才是。”
“是这样吗?”林焉问表哥,看见表哥面色沉重点了点头。
何止是尊师重道,逶迤山门规森严,处处是规矩,尤其师徒之间,更应遵守纪律,徒弟犯错,师父与之一起受罚,师徒一起犯错,更有可能一起被逐出逶迤山。
也就是白楚攸懒得管林焉太紧,这才让他误以为逶迤山是随便之地,失了师徒礼数,跑来这里闹笑话。
林焉似乎也想起了逶迤山有这条规矩,昔日拜师时掌门扒皮的威胁还在耳畔回荡,林焉不敢再闹,挽尊道:“自然是小徒弟先选,我等就是了。”
说完站白楚攸后边去,微微低头在白楚攸耳边道:“那道荷叶鸡,你不能拿。”
又道:“香酥饼也不可以拿。”
想了想,继续道:“还有江瑶清羹,你不能既拿鹅鸭排蒸,又拿蜜汁藕。”
膳堂打菜的弟子看了看都只剩一份的菜品,有些疑惑道:“不能既拿鹅鸭排蒸,又拿蜜汁藕?”
林焉回:“是的没错。”
白楚攸甚至不用回头看,光是听这话都能猜出林焉是什么心思。
为什么不能既拿鹅鸭排蒸,又拿蜜汁藕,因为林焉都要拿。
表哥看不下去了,狠狠揪了林焉胳膊一下,皮笑肉不笑道:“他好歹是你师父,你怎么净想着欺负他。”
“我可是最为尊师重道了,怎么能欺负我师父。”林焉揽过白楚攸肩膀,一副关系很好的样子,“是吧阿楚,我有在欺负你吗?”
白楚攸无言以对,握紧手心的琴弦,拿了一个馒头不发一言往外走。
他想安静一会儿。
林焉也拿了一个馒头跟上去,看见白楚攸进了翠竹林,一只小猫懒洋洋的躺在石磨上,看见白楚攸去,悠哉悠哉翘着尾巴靠近。
这是只白黄相间、背脊还有隐隐橘黑色的猫咪,小小的一只,刚出生不久,最爱往翠竹林跑,白樾从不会来这里,所以白楚攸可以偷偷离他的小猫近一点。
白楚攸蹲下身子,把刚才的馒头掰碎了一点一点喂小猫。
师姐说逶迤山的馒头是甜的,不知道小猫有没有感觉到甜。
吃到一半,小猫忽然偏头看,嘴里喵呜不停。白楚攸轻声道:“别往那边看,林曜生在等着看我笑话。”
小猫停止了叫声,小口小口吃着白楚攸手心的馒头碎,再没往林焉的方向看去一眼。
刚出生的小猫小小的,脑袋也小小的,眼睛大大的,望着馒头碎的眼神满是欢喜。白楚攸伸手,想摸一摸小猫脑袋,犹豫再三又将手收回。
这是师兄的小猫,他摸不得的。
……
后来小猫长大了,日日去他衣冠冢前陪他,他不知道。
白楚攸生辰快到了,这几天林焉都刻意哄他开心,可他实在笑不出来,总想着过去,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他把自己弄丢了。
生辰日的前一天,从来没人踏足的小院儿迎来这里的第一个客人。
侍从客客气气打发他,他不接受打发,拽紧了拉来的满车拜师礼,眼神直往里看,嘴里叨叨着:“我师父呢?我来拜师的。”
林焉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侍从身后,阴着脸没好气道:“怎么又是你,来找死吗?”
“是我是我!见过师兄!”少年显得很兴奋,直把辇车往里拉,不时东张西望道,“我不找死,我来找我师父。”
林焉一下子就冷了脸,“谁是你师兄,这里没有你师父,还不快滚。”
少年费力拉着辇车往里走,身体一歪,灵活的躲过侍从的阻拦,笑嘻嘻道:“师兄说的哪里话,我打听过了,咱师父就住这儿。”
林焉冷笑一声,一招击去,幸好少年在此时回头,堪堪躲过。
“自己人啊自己人!师兄这是干嘛!”少年立即作防御状态,围着木樨左闪右躲,嘴里不住嚷嚷着救命,一连叫了几声,居然真把白楚攸给叫出来了。
“师父师父!”少年躲白楚攸身后去,揪住他衣角不放手,自我介绍道:“我叫宋瑞霖,我外公是昶安首富,我回去想了想,郑重决定拜您为师,还望师父不要嫌我愚钝。”
林焉死死盯着他,眼里的杀意那么明显,“自己过来,不杀你。”
宋瑞霖哪儿敢过去,拽着白楚攸袖子不撒手,撒娇道:“师父你看,师兄明明就很想杀了我。”
说这话时手背往眼睛上一抹,模样委屈极了。白楚攸不动声色抽回自己袖子,“我不是你师父。”
“外公把我卖给逶迤山了,你可不就是我师父嘛?”宋瑞霖又把白楚攸袖子重新抓在手里,歪头笑嘻嘻地看着他。
白楚攸很想跟他一起笑,但实在是笑不出来。
宋瑞霖跟林焉一样,其实装得都不太好,骗人时很容易心虚,比如不敢跟他对视。
“这样啊……”白楚攸在跟宋瑞霖说话,目光却是望向林焉,“既要拜我为师,你跟我唯一的徒弟相处不好可怎么办?”
“啊误会,都是误会!我跟师兄之间发生了点意外,但一点也不影响我拜师。”宋瑞霖把头摇成拨浪鼓,认真保证着,“日后林宗主便是我亲师兄,我一定跟师兄站在同一边,坚决不叛变!”
“你跟他站一边,好一起杀了我吗?”这话白楚攸没有说出口,在他开口之前,林焉抬手,朝着宋瑞霖带来的那堆拜师礼奋力一击。
满地碎渣。
林焉冷道:“现在你和你的拜师礼都出现了点意外。”
“……”宋瑞霖嘴角狠狠一抽,随即又笑道:“没关系!师父,我外公是昶安的首富,我再去找他重新准备拜师礼,师父好好休息,我下次再来!”
宋瑞霖蹦哒到门口,忽然停下,回眸粲然一笑,努力挥手道:“师父再见!”
身影刚一消失,林焉不服输似的,也固执叫着,“师父。”
白楚攸应了一声,林焉继续叫:“师父。”
白楚攸看他一眼。
“师父。”
“……”
“师父。”
白楚攸转身回屋,“你跟个小孩儿较什么真。”
林焉不听,跟上去固执地继续叫:“师父。”
白楚攸不理他,他还是一声声叫着:“师父。”
“……”
“师父。”
“……”
“师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