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杀阵之所以叫绝杀阵,是因为这个阵法在出来之前一直被人认为只是传说,一个不可能存在的杀阵。
绝杀阵出,仙门内乱,天下大灾。
没人知道当年白楚攸领悟到的其实是绝杀阵,只是掌门为了不引起恐慌,不让逶迤山成为百家之敌,才谎称领悟到的是最高杀阵。
也足够让百家畏怯。
最高杀阵可以终止,绝杀阵没法终止,一旦开启绝杀,必有人死。
最高杀阵叫剜心,以恐惧扰人心神,进入剜心的人在不知不觉中被唤醒内心最为恐惧的事物,被自己吓死。
绝杀阵不一样,林焉不幸进去过,知道那里让人醉生梦死,毁掉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给他最为想要的,进去的人自己把自己困在美梦里,宁死不愿醒来。
白楚攸毁掉了林焉的梦,破坏了那场春日里的喜宴。
现在他该还给林焉一场梦境,“你去跟他成亲吧,我作为师父,去喝你的喜酒。”
这是之前就说好了的,林焉成亲,白楚攸得去喝他的喜酒。
白楚攸精气神似乎好了一些,虽然依旧疲惫,好在意识清醒,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开绝杀阵,是要死人的。他知道。
他说他可以重启绝杀阵,为了林焉能再见到与他成亲之人,届时他和白楚攸之间,必须死掉一个,白楚攸也知道。
林焉歪歪头,半边脸便隐入光影里,看不出情绪,声音冷得可怕,“我说,别说了!”
他随意捏着白楚攸的手腕,像把玩易碎的瓷器,稍微用点力,白楚攸手腕间就多了几道醒目的红痕。
林焉看见了,松开自己的手,心疼似的细细抚摸,似是无关紧要道:“我有时候会觉得,你真是我师父。”
白楚攸看着自己手腕间的红痕被林焉一点一点摸着,宛若那些红痕不是由他制造出来的伤疤。
那样心疼的眼神,眼底却没有半点后悔之色。
白楚攸淡淡道:“你没把我当你师父。”
“……”林焉微微一笑,“怎么会呢。”
窗外飞过一只喜鹊,叽叽喳喳报着喜讯,正逢室外起风,掀落枝头本就不多的木樨小花,白楚攸垂眸,说:“你不想我。”
林焉更加心疼的为白楚攸抚平手腕的红痕,“我怎么不想你。”
林焉想的不是他。
林焉说:“我都要想疯了。”
林焉想白乐乐想到要疯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白楚攸又觉得还是有重启绝杀阵的必要。可同时他也很难保证,不会再杀那个人一次。
白楚攸笃定道:“你不想我。”
“师父也不想我。”林焉赌气似的,语调突然低沉,“师父,你不善良。死了还到处跑,谁都找不到你。”
“我当然不善良。”白楚攸道。
否则就会网开一面,不会毁掉林焉的梦。
现在他想善良一点,替林焉圆梦,林焉忽然急了,“不要再提绝杀阵,不要开,我不去。”
白乐乐说过,绝杀阵无解,唯有死亡可以终止。白乐乐不让他去,他就得听话,谁说也不去。
……
拜入师门第四天,白楚攸尝试教林焉静心。
在阁楼找到因为饿极了所以忍痛吃掉给爱鸡讨来的小米的林焉时,林焉正酒足饭饱,歪歪扭扭倒在地上看话本。
白楚攸身姿端坐坐在林焉不远处,喝着茶,望着远方天际沉默。
林焉便翻了个身,继续看自己的话本。
白楚攸把茶杯稳稳扣上木桌,目不斜视道:“坐好。”
林焉甚至懒得看他一眼,一个字一个字往嘴里蹦出:“坐不好。”
身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推起来,林焉吓得立马站起身,看见白楚攸施完法还没收回去的手。
“做什么?”林焉语气极其不耐烦。
“坐好。”白楚攸道。
林焉不耐烦的学着白楚攸的样子坐好,觉得浑身哪哪儿都别扭。
衣服在刚才的抗争中乱了,白楚攸看见,指尖微动,就有几缕清流替林焉整理着装,只是刚替他整理好,他自己又故意弄乱,歪头不屑的看着白楚攸。
“衣冠要整洁。”白楚攸尝试以师父身份教导他。
“我就不。”林焉高昂着脑袋,把一身高傲体现的淋漓尽致。
林焉以为白楚攸又要绑他,用溪流里的水,只手轻轻一抬,就能让他没法动弹。
即使要被绑,他也要跟白楚攸反着来,不让别人舒心他就舒心。
可是这次白楚攸没有动他。
阁楼之上凉风阵阵,风中偶尔带来几缕木樨的香,还有若有若无的,从白楚攸身上而来的药草香。
很奇怪,药喝着是苦的,在白楚攸身上闻着是香的,夹杂着浓郁到让人窒息的木樨花香,林焉居然诡异地觉得好闻,总是偷偷像个见不得光的鬼魅一样贪婪的闻着,再望向白楚攸时的目光便多了几分丧心病狂。
想要这抹味道只能让他闻着。
做成糕点的话,一定跟木樨糕一样香甜。
不。
比之更甚。
“看我做什么,还没到喝血的时间。”白楚攸视线一直在火炉里沸腾的茶水上,轻轻扇着风,慢悠悠道,“收好你的尖牙,我不好吃。”
林焉回过神来,舔舔唇,才发现尖牙又露出来了。
“阿楚救我!”没有血喝,林焉的尖牙没法自行收回去,只能靠白楚攸的灵力帮他。
白楚攸余光扫过他惊恐的面容,指尖轻轻一动,很轻易就让林焉的尖牙收回到正常的模样,而后继续盯着自己的茶,水扇在炉前微微晃动着,涟漪在半空跳舞。
“好了好了,收好了,没事了。”林焉拍着自己胸脯安慰自己,放松之余忽然发觉有哪里不对,恶狠狠问道:“你又读我心?”
白楚攸言简意赅道:“没有。坐好。”
林焉坐不好,更坐不住,腾的一下站起,把话本狠狠往地上一摔,厉声道:“阿楚!”
白楚攸慢条斯理的斟茶,并不理会。
林焉连下巴都委屈到紧缩,怎么他都这样生气了,白楚攸还是不理他。
算了,木樨糕有什么好吃的,不如做成没有意识的人偶吧,当他的傀儡,看他眼色行事,等眼巴巴望着他想要得到些什么回应的时候,偏不理他,也让他尝尝被晾在一边生闷气的滋味。
林焉缓缓靠近白楚攸,嘴角恶劣地微微上扬,手一伸,把悬在半空的水扇抓坏,化作一摊普通的溪水沾湿他掌心,砸落在桌角。
这样也不理人吗?
林焉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人,见他专心致志守着面前的茶,目光随着手的动向流转,望向不远处的火炉,眼神缓缓奔走,视线就是不曾落在林焉身上。
林焉低眸,凝视白楚攸脸庞良久,看他低垂的睫毛长而分明,在和煦暖阳映照下投落阴影,眼睫根部甚至还有几滴密而小的水汽弥漫凝聚的水珠,显得那双眼眸总是很干净湿润。
想把他吓哭。
又不想见他哭。
早早就显露出薄情长相的稚嫩脸庞,哭起来一定很好看。
长而低垂的睫毛,摸上去肯定很柔软。
林焉没来由的有想伸手触碰的冲动。
林焉忽然平心静气起来。
“好吧,我听你的。”
说完回到原位坐好,把衣衫整理的一丝不苟,规规矩矩坐直了身姿,学着白楚攸的样子收稳心神,平心静心。
安静一会儿,忽然开口道:“阿愉,太阳落山的时候,我能得到一份木樨糕作嘉奖吗?”
白楚攸拿杯盖的手一顿。
林焉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平静顺从,没有讥讽嘲笑,没有大喊大叫,平心静气,跟白楚攸说话时就像两人已经认识好久,久到可以忽略时间,忘掉沿途的不愉快,可以翻山越岭疲惫而来,与你低语。
“我没听过别人的话,你要我听话,就该给我奖赏。”林焉顿了一下,继续道:“表哥告诉我,有人愿意给我嘉奖时,我才用听他的话。”
白楚攸似乎愣了一下。
师父告诉过他,林焉在盛天府过得不好,唯一待他好的便是他表哥。
林焉很听他表哥的话。
“好……”白楚攸忽然垂眸,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动,仿佛想到什么,想不明白,自我纠结。
旁边尚在缓缓淌水的桌角湿漉漉一片,往下缓慢滴落的水滴像极了粘稠的血,宣告着听话也不一定会得到嘉奖的事实。
白楚攸有些心不在焉,失落道:“你就在此处练习静心,我去给你买木樨糕。”
白楚攸走远了。
——“有人愿意给你嘉奖时,你才用听他的话。”
后半句是:“否则,谁让你听话,你便杀了谁。”
林焉端坐在阁楼之上,远远看着白楚攸的身影消失在水云间入口的地方,渐渐的眼眸微眯,只觉得心中畅快无比,又堵塞得慌。
他只是在试探白楚攸的底线而已,表哥确实说过那样的话,很可惜对林焉没用。林焉顽劣自私,劣迹昭着,有嘉奖也不会听话。
他就是这么坏得彻底。
晚些时候柯昭送来两碗药,白楚攸藏好被林焉咬的血肉模糊的手腕,喝掉属于他的那一碗,送别师姐,去找林焉回来喝药。
林焉又生气了,因为白楚攸在看着他吃掉木樨糕后主动把手腕给他咬。
他跑到翠竹林撒气,捡地上的石头朝天上掷去,打得竹叶沙沙作响,枯黄败叶纷纷下落,他躺在地上,欲让黄叶将他掩埋。
白楚攸提来食盒站在他身边,叫他:“起来,喝药。”
林焉眼都没睁,憋着一股火没好气道:“太烫了,苦。”
白楚攸说:“这药凉了也是苦的。”
林焉忽然睁眼,讥讽道:“不是说我得跟你一样天天喝药吗?这都多久了,才想起让我喝药。”
说完翻了个身背对着白楚攸,左手撑着头颅假寐。
“师姐送来的,这药很难熬。”白楚攸忽然低了声,有些疲惫道,“我喝不动了,今天你自己喝。”
林焉的药跟他的药不太一样,一起喝倒没什么,只是最近他因为经常失血很容易疲乏,他的身体受不了这么大的剂量。
林焉阴阳怪气回道:“你多喝一碗会死吗?”
说完继续闭着眼假寐。
白楚攸盯着林焉的背影若有所思。
思虑片刻,替林焉将药喝得干干净净,冷声道:“上个月你偷吃东西的事情便不追究,这个月再偷吃,就打断你的腿。”
“凭什么?”
林焉喊完便后悔了。
上个月他还没正式拜师,所以白楚攸不怎么管他,现在他已经行了拜师礼,白楚攸自然有权力打断他的腿而不被追究。
身处这寂静但偏僻的水云间,别说打断腿了,白楚攸就是杀了他也不会有人知道。
林焉还嘴硬道:“不吃就不吃,吓唬谁呢。”
白楚攸头也不回。
等到出了翠竹林,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喉间腥气上涌,刚喝进去的药被连着血一起吐出来。
再帮林焉喝下去,没等到林焉身体恢复正常,他就先死了。
翠竹林间隐约还能听见林焉在发泄不满,“好你个病秧子,还敢打断我的腿,等我治好这古怪病症,看我不把你做成人偶带在身边随时随地使唤!”
林焉恶狠狠对着天空道:“我要让你天天喝药,喝上十碗!不想喝就让人灌,不听话就打断你的腿,把你绑起来——”
“林曜生!”
一声愤怒打断林焉的自言自语,林焉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
这混蛋!
白楚攸被气到呼吸都乱了。
竭力稳住呼吸,沉声道:“不止这个月,下个月,下下个月……都不准带食物回来吃!”
不仅不准吃东西,药也得他自己喝,病发了没有血,别说白楚攸的血不再给他喝,就连鸡血也别想碰上一点,病发难受喝不到血时疼到窒息,便疼吧,疼死吧,一起死在水云间,反正水云间死的人也不少,不介意再多两条亡魂。
反正死在水云间的人,都无法入轮回转世,灵魂被深深禁锢,行尸走肉一样麻木漂泊,不得往生。
便不得往生,反正白楚攸没有心,对转世毫无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