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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围炉夜话 > 第11章 巷子里的女人——母亲和她的姐妹们

妈妈住在一条长长的巷子里,原先不住这里,后来村子抓阄分地,母亲抓到了这个地方,爸爸才在这里建了房子。

同妈妈一起抓到这条巷子的,还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桂芬,他嫁了一个丈夫,丈夫叫付生。另一个是梅芳,她嫁了一个男人,男人叫春江。

先说母亲吧。母亲不识字,可父亲识字,母亲说,父亲以前学习很好的。我便不理解,父亲学习好,为何当初还要娶母亲这样一个不识字的人,难不成,父亲和母亲上演了一出顶浪漫的“男不弃女”的爱情?

其实不是,母亲说,她原本是邻村的,那时候旁人来给她说媒,她也没见过父亲,两人交往,都是经过媒人联系的,待提亲的时候,两人才算见了面。

说起来,两人结婚还是颇有趣的。

父亲虽算得上是个有文化的,可是人长得一点都不英俊,还是个地道的种地的农民(当时奶奶和爷爷把读书的机会留给了父亲的哥哥),母亲便有些不愿意。可父亲呢,父亲老实啊,他哪见过母亲这样好看的女人?当时母亲在她的村子里,都可算是半个村花了,父亲很是满意这门亲事。

父亲走了以后,母亲便闹脾气,怎么着也不愿意嫁人了,还说要让姥姥把这些彩礼都退回去。母亲说,因为这个,姥爷当年还打了她,这是母亲从小到大,姥爷第一次打母亲。只因为姥爷很满意这门亲事。大概,姥爷同父亲一样,都是老实的人,因此父亲才入得了姥爷的眼,不然,姥爷怎么忍心把母亲这样一个大美人,嫁给父亲这样一个相貌平平的人?

母亲说,姥姥虽然心疼母亲,也偶尔在姥爷耳边吹过些风,可到底不敢跟姥爷唱反调啊,就好言好语地劝母亲想通点,说人家是读过书上过学的,都没有嫌弃你,你还嫌弃人家长得这样;再说了,两个人过日子,这相貌呀,日子久了就忘了,最后呀,看的都是他的一颗心。

当时母亲在气头上,埋怨姥姥不来帮她说话,还要一个劲地同她唱反调,便生气地说:是你们不让我读书,当时若是让我也读了,我还至于这样吗?弟弟妹妹们都读过,就我没有,是我自己不愿意吗?

这番话,恰好说在了姥姥跟姥爷的痛处上,姥姥当下便哭了,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是自己跟姥爷的错。姥爷本来生气母亲任性,可这件事,姥爷却明白,是自己的错,便不再强迫母亲了。

那时候,姥姥跟姥爷舔着脸来父亲的村子里,弯弯绕绕地跟奶奶和爷爷谈。这算是亲家之间第一次见面,为的却不是喜事,而是伤心事。爷爷奶奶老实啊,当下脸也没有变,更没有说什么,也就答应了。可这在村子里,到底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旁人要拿来说嘴的。可是爷爷奶奶不在乎啊,他们是农民啊,可是懂得,日子是活给自己看的。母亲不愿意,他们要闹,硬把两人凑到一起,只是会苦了这两个年轻人。

那时候,父亲躲在外面偷听,父亲只是自己暗自伤心,从不说出来,他不愿意爷爷奶奶看见自己不高兴,不愿意他们这样年龄大了,还为自己的婚事操心。父亲嘴上安慰说,他也没有那么喜欢母亲,村里又不是没有其她女人了,娶谁不都一样吗,一样过日子,生孩子,走完这一生。

我不知道父亲说出这些话,需要多大的勇气,父亲读过书啊,他怎的会以为娶谁都一样的,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到底是不一样。

可是,姻缘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有缘分的人,再怎样错过,老天总是有办法让这两个人走到一块,没有缘分的,饶是怎样人为的努力,总不见好,总要阴差阳错的错过跟失去。

母亲跟父亲,便是前者。

“缘分”这两个字,说不清,道不明。好的缘分,婚姻是一座花园,不好的缘分,婚姻就变成了一座坟墓,一座围城。

母亲嫁给父亲,便是住进了花园里。虽然他们本没有多少东西,可在那个年代里,父亲却给足了母亲作为一个妻子的一切,在那个巷子里,是唯一一个。

父亲是个老实人,老天爷怎么肯欺负一个老实人?他到底要帮一帮父亲的。

那是秋收的时候,距离那间不愉快的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父亲来姥姥跟姥爷家的村子里,帮家里的亲戚收玉米。

村子很小,不用躲着就能时时碰面,再说了,父亲也不在乎这些事情,反而在地头见了面,还兀自像个没事人一样,同姥姥姥爷问好。反而弄得母亲不好了意思。姥姥暗暗戳着母亲问好,母亲高傲呀,偏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他两眼就走了。

母亲跟我说,当时她是想跟父亲问好的,可是一看见父亲那两个老实的眼睛,就说不出话来了。

父亲帮亲戚家收完玉米,临走时看见姥姥姥爷家还没有走,就进来帮忙扛玉米。母亲说,那时候是下午吧,夕阳金色的光洒在地头上,他在前面背着玉米走,母亲两手空空跟在后头,母亲看见父亲坚实的背影,便走过去扶着他肩头的玉米,两人走在山坡上,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田地,还有远处一座座的村落。

那以后母亲心里受了感动,也不再对父亲防着藏着了。偶尔见面说一两句话,此生做一个朋友,也是极好的

可是老天爷算是管定了这件事情,不允许父亲这辈子这样错过母亲。是呀,一个好女人,心爱的女人自然可以做最好的朋友,可是朋友跟妻子到底不一样。

秋收的最后一天,地头的工作没有多少。家里人在地里的阴凉处歇息,母亲贪玩啊,就去周围的山头玩。家里人都要走了,还是没见母亲回来。姥姥心里焦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父亲。

母亲有弟弟,可不知那时候缘何姥姥竟会下意识地往父亲的地里头去。

父亲知道了,抛下肩上的玉米就去找人。整个山头,回响着父亲喊母亲的声音,直至声音越来越远,听不见了。

姥姥跟姥爷回到家里,一整晚吃不下饭。待月亮爬到山头,才听见院子里急切的脚步声。原来是父亲背着母亲回来了。父亲的腿上全是血,衣服裤子都是灰扑扑的,显然受了严重的伤。

母亲在父亲的背上昏过去了,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姥姥告诉母亲,说那时候母亲脸上竟然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

后来,父亲说,那时候是因为母亲摘山枣,不小心从山坡上摔了下去,幸好被一颗老树挡住了。后开,母亲说,那时候若不是父亲来,她只怕要死在下面了。

后开啊,父亲把家里养的鸡,还有鸡下的蛋给母亲送来,让母亲养身子。父亲告诉姥姥姥爷,家里有什么事情,叫父亲就可以了,他准来。

后开啊,母亲说,过年的时候你来啊。父亲说,我年年都来,你没见过我?母亲害羞啊,低下头说,我让你来我家啊。父亲没有说话,他也低下头了。母亲很爽快呀,说话直接,说:你……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也没逼着你。父亲心里着急,就变得结结巴巴的,当下就同意了。母亲一时间高兴,道:你个呆子。父亲看着母亲笑他,他也笑了。母亲胆子大,亲了一口父亲的脸,父亲发了呆,母亲也觉得不好意思,就转身假装睡觉了。

父亲看着母亲,说:我……我走了,你放心,过年的时候,我……我来找你。

父亲走了,母亲从被子里冒出来趴在窗子上看父亲,直至他在院子里消失。

母亲跟父亲结婚,父亲拿不出好的彩礼,母亲说,那时候他啥都没有,家里穷得很。兴许是这样吧,反正,母亲嫁过来以后,爷爷和奶奶对母亲很好,旁的家里,媳妇嫁过去总要受气,可母亲嫁给父亲,从没有受过一份婆婆的气,倒是后开,母亲还常常做起爷爷奶奶的女儿来,批评他们,可他们从不向父亲告状,反而听母亲的话,觉得母亲说得对。

母亲的确是对的吧,因为母亲是那样刀子嘴豆腐心。虽说每次回娘家,她总是跟姥姥抱怨奶奶的不好,可从娘家回来,她还是给奶奶爷爷带许多姥姥做的东西,淹菜,粽子,花馍馍,姥姥家有什么好的,她总是想让爷爷奶奶尝尝。

有一次母亲跟父亲闹了矛盾,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哭。奶奶听别人说,*地上有好些野菜,奶奶就想着挖来做饺子给母亲吃。那时候变天了,母亲不让奶奶去,奶奶不听,说没事。母亲不耐烦地说,她不喜欢吃饺子,奶奶说,没事,我弄回来,你就愿意吃了。母亲生气呀,她怎么这样执拗,就说:你去吧,淋着你我才不管呢。奶奶说,放心,我这样大的人了,还能让雨淋着?

后来,天上果然下起了大雨,奶奶还没有回来。母亲在家里着急,父亲去别人家玩,没有回来,爷爷也在别人家下棋。母亲一个人去找奶奶。到了地里才发现,奶奶是滑倒了。母亲远远地就看见奶奶,喊奶奶:妈。

母亲瘦啊,还是使劲要背奶奶起来,奶奶不愿意,说,我自己能走。母亲不让,哭着说:妈,你就听我的,行吗?奶奶的脸上淌满了水,雨水跟泪水。

后来,母亲笑着跟我说,因为这个,姥爷狠狠地罚了父亲,奶奶也有好几天没有理父亲,父亲那时候是最惨的,成了全家的敌人。

打那以后,父亲再也不敢同母亲吵架了,虽然本来父亲就不会吵架。这样的习惯一直保持着,保持到我出生,我长大,一直到父亲死去。

母亲怀姐姐的时候,一直觉得姐姐会是个男孩子,因为那时候她喜欢吃酸的。母亲肚子还没有大起来的时候,奶奶跟爷爷就不让母亲下地了,也不让母亲干重活。奶奶去旁人家摘李子,杏子给母亲带回来吃,父亲攒着钱从县城里给母亲买来营养品。那时候母亲是全家的宝贝,是最贵重的人。

可是孩子生下来,却是个女儿,母亲伤心,觉得没有给父亲家传宗接代。奶奶跟爷爷也失望啊,可他们对母亲好,虽然心里在乎,可嘴上却说不在乎。

父亲是个想得明白的人,不论女孩还是男孩,他都喜欢。我一直都觉得父亲不一样,他虽然是个农民,可是他年轻时候读书,到底不像村里其他的父亲一样,是个“粗糙”的汉子。因此,姐姐才会有种娇滴滴的可爱。这在村里是极少见到的。村里的其她女孩子,都有些野气,或者一些同男孩子相仿的手脚便利的玩气,可姐姐不是,姐姐不贪玩,讲话也总细声细语的,姐姐喜欢呆在书房里,听爸爸下地回来给她讲书听。因此旁人才总是在背后说父亲有这样的女儿,真是上辈子的福气,可我却以为,姐姐能变得这样,恰恰同父亲的温柔相关。

长得这样大,父亲从没有骂过姐姐,更没有打过她。有时候母亲跟姐姐生气,父亲总是会给姐姐找些借口,让母亲消气。母亲便连带着父亲一起教训,趁这个时候,姐姐就可以偷偷地溜走。

后来家里有了我。母亲很偏爱我,一来因为我是小的,二来,因为我是一个男孩子。母亲偏爱我,便忽视了姐姐。

我记不太清是几岁了,父亲从外面上工回来,给我跟姐姐一人买了一根糖葫芦。姐姐舍不得吃,放在碗柜子里。我是个嘴馋的,只一会儿就吃完了。我趁姐姐不在,偷吃了她的糖葫芦。姐姐发现了,她询问我,如果当时我肯说真话,她这样娇柔的人,也不至于吵闹,可到底没有,我撒了慌,姐姐自然不信。可母亲信啊。饶是我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母亲只是偏袒着我,我便有了勇气,指责姐姐。那是姐姐第一次发了脾气,冲母亲吼叫,我亲眼看见,母亲扇了姐姐的脸。那时候我吓坏了,可是却觉得心里解气得很。

那一整个下午,我都不见姐姐回来,天很晚很晚了,我担心姐姐,我很害怕。父亲说要出去找姐姐。母亲生气呀,可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她跟父亲说:别管她,看看她有多大的本事。父亲最喜欢姐姐了,他担心姐姐,却也没有冲母亲发脾气,而是一声不吭地去找姐姐了。母亲虽然说那样的话,可她没有阻拦爸爸,就说明她在乎姐姐。

父亲找到姐姐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白色的月光洒在地上,村子的门都上了锁,人们沉入梦乡,只是偶尔有几声狗吠。

我看见姐姐的眼睛是红色的,可是我高傲啊,那时候年纪小,却还有一股子莫名的尊严,到底不肯开口。

姐姐流着泪跟母亲道歉,母亲坐在床头不理姐姐,她背对着姐姐,自个掉眼泪。后来,姐姐又拉着我的手,说:小弟,对不起。

这时,我才叫了声姐姐,姐姐抱了抱我,从此,我们两个又和好了。

那是我的错,可道歉的却是姐姐。我一生中欠过姐姐很多很多,只是因为她是姐姐,而我是弟弟,只因为她是女孩子,我是男孩子。

小时候,姐姐学习很好。姐姐的奖状贴满了家里的墙,那是母亲的骄傲。每次旁的女人到家里坐,看见这些奖状夸母亲有这样一个好女儿,母亲心里就是最开心的。

那时候每次回家,姐姐都很愿意教我,我不愿意学,整天想着怎样玩,到哪里玩。我很烦我的姐姐,总是在心里咒骂她。

我实在不应该这样,因为我属实欠了她许多许多。尤其是那时候没有钱,妈妈不让姐姐去上学。

姐姐有好多天都不理我,我知道她恨我,如果没有我,她过着的,该是一个更好的生活,她会成为一个更好的女孩儿,一个更好的女人,可以像旁的女孩儿一样撒娇,可是她不会。她只会懂事地点一点头,并不说一句抱怨的话,事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地哭。

也许是姐姐太懂事了,所以姐姐才要义无反顾地嫁给姐夫。人人都说,姐夫是一个无赖,是一个混混,可是姐姐愿意啊。村里人喜欢说闲话,尤其是这样反差大的两个人,更是有很多的话要说。母亲是个在乎别人的话的人,母亲下不来脸,总是数落姐姐。可是那时候,姐姐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跟拗劲儿,不论母亲怎样骂她,她只是自个儿坐在那里,手上织着给姐夫的毛衣。

母亲气呀,夺过姐姐的毛衣,拿着笤帚打姐姐,姐姐任母亲打,不说一句求饶的话。父亲要拦着母亲,可是不管用。那时候我从外面回来,急忙地去护着姐姐,母亲偏心,怕我受伤,这才住了手。

母亲把笤帚扔在地上,哭着说:你如果嫁给他,就永远不要进这个家门,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姐姐没有哭,没有闹,待母亲走了,我握着姐姐的手,说:姐,你没事吧。姐姐这才看一看我,说一句:小弟,姐姐……。姐姐再也忍不住,在我面前流泪。

我抱着姐姐,我知道,我对不住姐姐,母亲也对不住姐姐,她一个人藏了许多的心事,也忍了许多的东西。我没有什么能为她做的。

以后,姐姐嫁了姐夫,没有亲戚,也没有嫁妆,没有迎亲队伍。姐姐临走时见母亲,母亲闭着门不出去。姐姐就在门前跪下,说:妈,我知道你恨我,以前,我总是很听你的话,可是这次,请你原谅女儿的不孝。**对我很好,他是一个好男人。

姐夫在门前跪下,说:妈,我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村里人也都说得难听,我知道您担心**,您不放心。可是一个人,都是会变的。以前我是那个样子,可是我同**结了婚,我会改的,也会对她好的。

姐姐跟姐夫在母亲门前磕了头,走了。临走时,姐姐拉着我的手,说:小弟,姐姐走了,你不要怨姐姐,也不要怨姐夫,姐夫是个好男人,他和你一样,对姐姐好,爱姐姐。

那时候,我心里堵塞,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

姐姐笑着说:都这样大了,怎么还开始哭鼻子了。以后,你要好好听妈妈的话,帮姐姐尽孝,明白吗?

姐姐自从走了,从没来过,她来,旁人要说母亲的闲话。只是我常背着母亲到姐姐家里去,姐姐家什么都没有。可是每次我去,姐姐脸上总是很幸福的样子,她给我看她在院子里种的菜,给我看她养的鸡下的蛋,给我看姐夫给她做的很多小玩意儿。姐姐也交代我很多事情,比如给母亲织的毛衣,不要让母亲吃冷的,别让父亲多喝酒多抽烟……我给姐姐父亲偷偷交给我的钱,姐姐虽过得不好,可是姐姐从来都不收。

我和父亲劝过母亲,可是没用,那时候我真不明白,母亲怎的这样心狠。

饶是母亲再怎么样,我都知道,这件事情,是母亲做错了。母亲的确是做错了,也后悔了。

结婚以后,姐夫第一次来家里,告诉我们姐姐怀孕了。我和父亲都很高兴,父亲可以当爷爷了,而我则有了小外甥。

我和父亲两人计划着拿些什么好东西,去看看姐姐,可母亲坚决不让。这么多年以来,我头一次因为姐姐的事同母亲面红耳赤。母亲在身后哭泣,我头不回地去了姐姐家里。

姐姐高兴啊,整日里躺在床上跟她的孩子说话,给她的孩子唱歌,她给我看她给孩子做的衣服,让我听她的孩子踢她的肚子。那时候,我坐在旁边,阳光穿过积灰的模糊了的玻璃洒在床上,姐姐融在阳光里,像一朵柔弱的兰花,那样脆弱。

后来,姐姐死了。接生婆说,姐姐生孩子的时候很疼很疼,出了很多血。姐夫告诉我们,姐姐不让喊我们,她怕我们担心。

姐姐走了没多久,那个孩子也死了。来人从家里走的时候,母亲一下子跌坐在床上,母亲在父亲怀里痛哭,那时候我看不下去,尽管我知道母亲还在乎姐姐,可我也恨她,恨她那样对她的女儿,我唯一的姐姐。可我也恨自己,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自己占了姐姐的一切,可她从没怨过我,是因为这样一份亲情,她就要心甘情愿得接受这不公平的一切,我真恨自己。

姐姐的死,终于化开了心结。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那样多的事情,总要有人牺牲,才能被善待和理解。

姐夫在母亲面前哭泣,说他对不起母亲,没有照顾好姐姐。母亲流泪,说这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是她自己对不起姐姐。姐夫说:妈,您别这么说,**从来没有怨过您。她在家里总是跟我说您不容,她知道您这样是为了她好,她不恨您。

母亲坐在床头,双手交在前头,抬起头问:真的吗?**不恨我?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的泪水里,含着脆弱。我第一次,觉得母亲是那样可怜。

母亲是刚硬的,不知道母亲在这一瞬之间怎样说服了自己,她同姐夫说:你若想找媳妇,就大胆找吧,我们不会有什么,你也别在乎别人怎么看。

人人羡慕呀,羡慕书里那些爱情,可是那时候,在那个小小的村子里,在那个没有文化的村子里,竟然有这样一份爱情。或许姐夫想要借酒浇愁,可是他到底死了,死在了那个山沟里。他去找姐姐了。

我得知姐夫死的时候,一个人跑去山沟,那远处的山呀,连绵延着去了好远好远的地方,它围着这村子,围了几百年,看见多少它的孩子在这里哭,又在这里笑,最后死在了这里……

我恍然间明白,原来婚姻跟爱情就是这样改变了一个人,以至于姐姐当初义无反顾,以至于姐夫殉情而死。这壮烈的爱情,迟早要消失在这山里,可是这爱呀,始终温暖着这一群普通的活着的人。

母亲失去了她的女儿,这一辈子,她不单单失去了她的女儿,她失去了很多很多,直到后开,我回想起这些事情,曾经埋怨母亲那样不讲道理跟执拗,瞬息之间我才敬佩起她,若不是她的执拗,若她如姐姐那样柔弱,她是不是要被旁人欺负,是不是也早早地死了,跟随了父亲?

父亲老实,可是有时候,别人觉得老实人软弱,便总是欺负他。父亲是个闷性子,饶是受了委屈,他也不肯说出来,他怕破坏了同旁人的关系。

有一次村里的一个户人家盖房子,父亲懂这些,他们便请父亲帮忙。父亲觉得都是邻居,这是应该的。母亲不让父亲去,因为母亲平时看不惯他们家,他们比我们家有钱,平时在村子里说话总是目中无人,好说大话,说空话。以前的时候,那家的媳妇还笑话母亲,说母亲嫁了一个没钱的汉子,不像她,嫁妆好,住得好,吃得也好。她笑话母亲坐月子的时候给我吃不起好东西,她的孩子吃得都是好的。

这话不假。母亲说她没坐过什么月子,生完孩子就下地干活了。她说,父亲是个不管事的,她躺在床上看着父亲,心里着急啊,她是个闲不下来的,况且,就算她要闲下来,可是那时候也不允许。家里要秋收,人手不够,那时候奶奶又病着,爸爸又不会伺候,何况,还有个嗷嗷待哺的我,她怎么能闲得下来?

母亲说起来,就笑了,说,旁人的话,也不见得多真,总要自己经历一番才行。那时候那样累,也不见出了啥事嘛。

母亲是这样,那时候的女人也是这样。她们能干,不是因为喜欢,而是生活的真相跟事实。可饶是那样,她们也活得好好的。

母亲还告诉我,坐月子是这样,那时候来了月事,也是这样。该咋忙咋忙,冬天里该怎样冷水洗衣服还是怎样,那时候哪知道歇着,不碰冷水呀。

那时候,父亲和她们家的亲戚一起干活,说是这么多人,其实全是父亲一个人操持而已。饶是那时候她们家的伙食再好,可父亲从不在他们家吃饭,他一个外人,围在他们的一家子里算是什么回事。

父亲是献了心的,可是有时候一个颗真心待别人,未必会换得别人的真心。她们家的一个亲戚的女人也总看不惯她,私底下也跟母亲说过她的闲话,她问母亲,她们给了父亲多少钱,母亲聪明呀,没有答,先反问了她。就这样,母亲才知道她们白白地欺负父亲。

母亲气不过呀,跟父亲说,父亲只是低声说:算了,争那些干什么?

可母亲气不过呀,说,她们咋好端端干这些事,欺负一个老实人?你就是白干活的?我怎么就嫁了你呢,这样软弱,白白地被人骗。

母亲去她们家质问,同那个女人吵起来,村里人都围在门口说闲话。那个女人觉得这么多人看着,下不来脸,听了她老公的话,将钱掷在母亲面前,母亲一一捡起地上的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来时,也毫不斜视。

母亲跟父亲说:你看看你,忍着,忍着,忍了这么多年,这钱就是这么没的。父亲无奈,同母亲说:你说你这是干啥?好好的邻居,非要这么一闹,以后还怎么见面。你听没听见外面的人怎么说,你让别人怎么看你?

母亲当下变了脸道,我干啥?我要我的钱,我干啥?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不吭气?要忍你忍,我没你那个好脾气。结婚这么多年,你给过我一件好的没?我跟你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你识字,你心眼好,你不在乎这点钱?我没念过书,不知道这些道理,我就是那下流的,爱财的。你说,你是不是这么想的?母亲越说越激动,上前推搡父亲。

父亲脾气好,可也遭不住母亲这样一番闹腾,当下发了狠推开母亲,结婚第一次,父亲跟母亲动了手,母亲跌坐在床上,哭了。父亲说,那时候他真后悔呀,母亲说得一点都没错,他娶了她,又给过她什么好的?

父亲叹起气来,说:你非要闹这干啥?

母亲只是哭,冲着父亲的背影道:有本事你走了就不要回来,这日子算是到头了。妈在的时候,你根本不敢这样,现在妈和爸走了,你觉得憋屈,敢欺负我了,好啊,我不怕,索性咱们闹一场,大不了离婚。

那时候爷爷奶奶已经不在了,没有人替母亲说话,母亲只是哭。我跟姐姐在外面玩饿了,想要吃饭,来到家里却不敢说一句话。后来父亲来了,给我们做饭,家里还有两个鸡蛋,父亲不让我们吃,说是给母亲的。我说,爸爸真偏心。姐姐说,小弟,你不懂,爸爸是爱妈妈。

父亲把蒸好的鸡蛋端到母亲跟前,母亲还呕着气,父亲说,为别人的事,咱俩还自己在家里吵一场,值得吗?这钱你装着,想买什么就买,行不行?

母亲不看父亲,也不接着碗,也不吭气。

父亲道,你好歹说一句话,行不行?你要是实在生气,骂我两句,打我两下,出出气。就是不要这样不吭气,也不要不理我,行不?

母亲这才转过身来,真真捶了父亲一下,虽说是捶,不过却很轻。父亲看见母亲终于肯理他,笑了。母亲的轻拳砸在父亲的胸膛上,道,你还笑,你还笑……捶着捶着,母亲就哭了。

父亲放下鸡蛋的碗,给母亲擦眼泪,道,好好的又哭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不解气呀?

母亲哭着,声音断断续续,道,就是不解气,都怪你。

父亲道,都怪我,都怪我。不解气 ,那你再打我两下,这总行了吧?说着,父亲握着母亲的手打自己。母亲的拳自然没什么气力,母亲靠近父亲的怀里,哭了起来。

父亲搂着母亲,听着母亲哭泣,不说一句话。许久,待母亲平复下来,才道,我是对不住你,你跟着我,没有吃过好的,也没有穿过好的,你来我家里,没有跟着我享了福,反而大大小小都要你操持……

母亲从父亲身上起来,道,你还说呢,谁让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要和跟你搭伙过日子的,我只认这个命吧。

人们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母亲也是这样。父亲是种地的,他没有多少钱。母亲跟着父亲干过许多营生,那时候他们两个人去县城的一个商街支个小摊子卖饭。母亲会做很多饭,很多我们这里的传统的饭。

母亲老了,偶尔回去时经过那个地方,就回忆起以前来。

虽然两人没有多少积蓄,可是父亲给母亲买过手表,买过电视。说起来这些,母亲总是很骄傲。母亲说,那时候家里是头一个有彩色电视的,每次播起来《渴望》,附近的人都要来家里看。

屋子里想起来毛阿敏的“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人们总是禁不住要泪流。

父亲走的时候,母亲刚四十岁。父亲是得病死的。那时候父亲躺在床上,瘦得不成样子。父亲要看医生,要治疗,要吃药,母亲就到处借钱,带着父亲坐火车走很远的路去市里的好医院。后来医生说没有法子了,母亲就领着父亲回家来。

医生说,父亲左不过最后几个月了,交代母亲准备后事,可母亲不信。母亲跟父亲说,你别信他们的,说是医生,都是哄人的,什么几个月的。我还见有人得了癌症,说人家活不了几天,人家现在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他们治不好,咱们自个在家里养。你也别怕,放宽心好了,有我在,怎么也苦不了你。

母亲领着父亲来家里,父亲统共又活了三四年才走了。

那几年,母亲的生命像是打了鸡血,上地,种地,家里的大大小小,全都靠她一个人打点着,没有一刻钟闲着。

最后的一年里,父亲躺在床上,母亲日日给父亲擦身子,侍候父亲的穿衣吃饭,每天半夜醒来侍候父亲的小便。那时候娘家的人来看父亲,他们心疼自家的姊姊,可是母亲从来都没有为这件事情哭过,就连某一个夏天的晚上,父亲经受了三年的折磨终于闭上了眼睛的时候,母亲也没有哭泣。

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发现母亲不在家,厨房的饭还冒着热气。我找不到母亲,问问周围的人,见着的人说,母亲往地里头走了。我便去找母亲。远远地,我看见柳树下,父亲的坟头前坐着母亲。我知道,母亲想父亲了。

父亲待母亲这样好,母亲的后半辈子,怎么会不想父亲。那是她的丈夫啊,在那样一个农村里,在那样一个封建的时代,是那样一个爱她,宠她的丈夫啊。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过年,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家子都聚在一起,吃猪肉饺子,猪肉饺子一年只能吃那么一回儿。后来,爷爷奶奶走了,包饺子的人,就剩下母亲跟父亲了。姐姐也会包饺子,但是这一天,母亲让姐姐去外面玩,不需要帮忙,而我,则是根本不会。偶尔父亲有事情,姐姐才来帮忙。后来,姐姐嫁人了,包饺子的人,单剩下母亲父亲。再后来,父亲走了,灶火边的案板前,母亲一个人包饺子。

母亲一个人剁猪肉,和馅料,一个人和面,擀面皮,一个人包饺子,煮饺子……母亲总是喜欢擀很多的面皮,我说,妈,擀这么多,就咱俩人,吃得完吗?母亲说,又不光给你吃,还要给你爷爷奶奶,给你姐姐姐夫,给你爸爸献上啊。

母亲说话的时候,那样平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母亲不再有泪,仿佛说着陈年的旧事,说起来,心灵也不会颤动,可我知道,这样的情绪,是无数个独自一人的黑夜里,母亲一个人躺在床上自个安慰自己,自个抚慰自己,自个想明白的。这些话,我一个男人听起来,猛然间觉得心酸,看一看这个自从母亲结了婚盖起来的房子,已经二十多年了吧,现在空荡荡的,觉得心里也空荡荡的,有种想哭的冲动,可是母亲,就那样平静的说出来了。

遥想起以前的时候,过年多热闹呀。除夕那一天,我们一家子的人往墙上贴爷爷跟父亲写好的春联,在门上挂奶奶跟母亲做好的纸灯笼,父亲跟母亲领着我跟姐姐去县城里置办年货。父亲给我和姐姐买一根麻糖,我跟姐姐就开心得不得了。

可是,现在,这个家里只有我跟母亲了。可是不论怎样,母亲还是如以前一样,早早地吩咐我置办年货,写好春联跟福字,让我把灯笼挂上去。母亲像是父亲同爷爷奶奶还有姐姐在的时候那样,在桌子上摆着好多碗筷,一样高兴地迎接新年。

灯笼还是人在时候的灯笼,可是下的雪,却不是许多年前的雪了,雪上也没有他们的脚印子了。

现在我成了家,有了妻子跟自己的孩子。过年的时候我们坐在一起看春晚。说是看春晚,其实为的是一个热闹,我们都在抢手机里的红包,在微信上跟朋友互道新年好。母亲看着春晚,总是不住地说,以前的春晚真是好看,现在过年,她甚至连春晚也不看了,她早早地洗漱了,就回床上睡觉了。她睡觉的时候,脸朝着里头,将背影留在外面,阻隔的,似乎也是这个时代,她融不进去的时代。她睡觉的时候想什么,听见外面稀稀拉拉的鞭炮声跟烟火声,她又想起了什么?

她想起的,大概是她的青春吧,如今,她是被落在了时代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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