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吃朝饭时,梁熙和的状态有些差,眼底的窝青格外明显。
赵柯盯了他一阵子,又瞥见正堂外,笼里蓄着的那只聘雁,复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小子可要注意身体,师傅还等着抱徒孙呢。”
“咳咳!”湘君被这话吓得不轻,险些将口里的饭喷了出来。
徒孙?昨晚她可是用剑威胁着,让梁熙和在拔步床的地平上睡了一夜,那人心里该恨死了自己,哪里有机会让你抱上徒孙?
“师傅不必担心,湘君她……对我很是照顾。”他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正说着还特意偏过头笑眼看她,只是眼底的刀子恨不得将她身上捅出刀子。
湘君被他盯得发毛,笑容有些灿灿。
这时候门外小厮跑来通报:“禀老爷将军,城北银匠铺子的罗掌柜来了,说是送婚书的。”
梁熙和听罢用帕子擦擦嘴:“前日猎雁时还获了一只鹿,回城时换了些钱便定了一副婚书。”
赵柯闻言对这位准女婿更是满意,中原大族教养出的孩子,果然是知礼的。能够亲自猎雁定写婚书,想来心里是有湘君的。
罗掌柜年逾五十,是朔州城银匠中的好把式,他经手的银饰都是城中各家闺秀的最爱,湘君倒是没想到梁熙和能找上他来打制婚书。
不过一只鹿换一副银质婚书,这掌柜也不算亏。
梁熙和接过盛有婚书的锦盒,众人看到上面楷正的模字都很满意。
“此书笔力遒劲,不知是朔州哪位名士所写。”赵柯轻抚婚书,面上一派慈祥,不得不说这人是真会讨老头子欢心。
梁熙和将袖子一拂,冲赵柯行礼,恭声道:“婚书礼制郑重,不敢假手他人,如此笔力还担不起名士二字。”
湘君心中有些惶恐,这桩婚事本是一局,他又何苦做到这种地步。
……
如今聘雁婚书齐备,只是换庚帖时有些麻烦。
庚帖是合婚的重要一环,上面书着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用来选定婚礼的日期。
只可惜湘君尚在襁褓之时,就成为孤儿,她的八字怕是无人知道。
入夜后,赵柯为此事特意传湘君问话。他这人一生爱剑如痴不惹俗世,唯独在他这小徒弟身上落了烟尘。
桌案上摆着一张红底的筏纸和一碟香墨,赵柯攥着毛笔思量了一夜却迟迟不敢下笔。
湘君心如明镜,她见墨碟已干,便将袖子挽起细细研墨。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生辰八字,竟然让我们天下第一的铸剑师犯了难?”湘君语气轻快,有意调节气氛。
赵柯搁下笔,望着眼前已亭亭玉立的少女叹了口气:“一转眼竟过了二十一年,阿湘是大姑娘了,女大不中留要嫁人喽。”
“师傅这话不对,哪里是我嫁人,分明是梁熙和嫁我,以后我们都会留在朔州给师傅养老,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湘君语气乖觉,让赵柯心中的郁气淡了几分,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脑袋:“好好好,只是你们陪着我这糟老头子无趣得很。”
湘君笑着缩了缩脖子,并未接话。
“当年捡到你时,随身裹着的毯子上只绣了‘湘君’二字,除此之外,也就是那枚青玉佩兴许与你的身世有些关系,多年寻找却一直没有线索,如今连你的生辰八字也不知该怎么……”
“这有何难,世上那么多人,不一定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去哪里就够了。至于这庚帖,师傅不若就写捡到我的那天,那时对我来说已如重生。”
墨以磨好,赵柯郑重起笔,龙飞凤舞的字迹实是潇洒。
那是正德元年,天下大乱之时,可怜多少婴孩从此丧家流世,又有多少人没能熬过战火,沦为鬣狗的腹中餐。
……
借着婚事,将军府倒是热闹了起来,婚仪再备,各处也都张罗开来,喜院的梅树上也添了不少可爱的橘灯。
换过庚帖后,婚仪便走得差不多了,上京却在此时传回了一道令人不得不在意的消息。
自从湘君大闹上京、抢婚世子后,那位辅政近二十年的当朝宰执梁嵩,便自请解印归田,燕帝三留三拒,却都没能让这位才过知命之年的悍相回心转意。
唯一令人不解的是,自从宰相乞骸骨后,这桩轰动燕国的抢婚案便不了了之了。
吟蝉公主入宫中禅院留发修行,大朝会上天子许诺的三万石粮草竟然也如数照播,只是宁州筹粮还需要些时日,眼下未送到朔州罢了。
朝局如此巨变后,新宰相的人选却迟迟未定,一时间上京城各股势力倒有些蠢蠢欲动了。
不过湘君知道的太晚,直到抢婚事件过去半月有余,才渐渐传开。
湘君捏着邸报,心中越来越不安。这一世许多事情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朝局的走向也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看来改变了关键的节点,很多人的命运也将就此改变,只是她实在不能确定,自己所作的这些到底是好还是坏。
她在院内恍神的功夫,梁熙和已经将她手上的邸报抽走了。这邸报上写得都是燕国官僚系统的内部消息,当然都是些可以写在明面上的消息。
如今这些事情都上了邸报,看来很多事都尘埃落定了,怪不得这些时日朔州过得还算太平。
梁熙和将看完邸报丢还给她,嘴角一勾戏谑道:“赵将军,你可是欠了我梁氏好大一个人情,往后可得对我好些,我可不想天天打地铺。”
“人情?”
“当然是人情了,梁氏可是用二十余年的宰相之位换下了这门亲事。你应该知道水满则溢的道理,你我本都是皇族联姻的人选,我娶公主,你嫁皇子。却没想到你半路杀出,让老皇帝的这两个谋算都落空了,你说皇帝会怎么想。”
梁熙和掸了掸肩头的雪,又补了下半句:“皇帝会不会觉得,是你这个朔州将军要联合我梁氏……改朝换代?”
最后这四个字他呀得很轻,但却让湘君胸口一滞,如今燕国一文一武最强的两股势力有了姻亲关系,才是这天下最大的变数。
湘君对上他的眼睛,神色自如:“老皇帝就是爱自己吓唬自己。”
“天子之心,世人难测,我爹选择主动归隐,就是为了让他不要太紧张了,往后的事我们还得徐徐图之。”
看着梁熙和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湘君忍不住挥拳捶了他一下,摇着头道: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心眼子那么多?看来,你这上京城的纨绔子弟,也不保真啊。”
梁熙和没防备被她捣在胸口上,一口闷气差点就上不来,整个人咳得是昏天黑地:“这年头做纨绔多实惠!咳咳……你下手倒是轻点啊,大事未成你就谋杀亲夫!”
湘君脸上没来由一红,嗖地立起身子就往屋子里走:“你浑说,你是谁的亲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
月中二十六是为吉日,宜婚娶。
这次的大婚排场与之前大不相同,除了仪典更为完备外,将军府还广派喜帖,邀各路名士前来观礼。剑痴赵柯在江湖上结交甚广,九州陆续赶来的宾客宿满了客院。
大婚当日,天色还未完全亮,一府的人遍已闹哄哄乱作一团,唯有湘君的梅居小院还有几分清净。
院子里齐齐整整摆了二十四座红木箱子,都是赵柯为她预备下的嫁妆。
湘君身着亵衣,披着件狐袄,火红的毛色衬得她面靥更是娇艳。
“真没想到,师傅这些年攒了这么多宝贝,我这也算是一夜暴富了。”
宋鸣岐心里苦涩,面上却没什么太大的波澜,他从袖中取出一方檀木匣递上前,几番鼓动勇气才终于开口:
“时间过得真快,小师妹今日便要出嫁了,以后不可再任性了。但…要是他敢辜负你,尽管告诉师兄,我和师傅是你的娘家人,我是你永远的大师兄。”
湘君接过木匣,心里却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波澜不惊的大师兄,今日说话怎么扭扭捏捏的。
“这礼物我收下啦,师兄放心,他要是敢造次,我们一起揍他!”
“好。”
宋鸣岐眼底沉静如水,藏了深不见底的秘密,他近来一直在想,为什么有些人明明先遇见,最后却仍旧会错过。
如此想来,缘分实在令人琢磨不透,有时候早一分太青涩,晚一刻又太市侩。明明从前,他有太多机会……
“将军,将军!”
阿蛮提着裙摆慌慌张张跑进来,今日她难得穿了一身女子裙衫,步子也迈得不利索,倒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
宋鸣岐收起情绪,负手立在梅树下,湘君则将木匣搁在怀里,上门去迎她。
“后面有鬼在撵?地上都是雪,要是滑倒可出了大糗。”
阿蛮被湘君搀着,依旧是气喘吁吁:“你不识好人心,我可是特意跟你来通传消息的,你不听今天怕是要出大乱子。”
“什么乱子?在朔州谁敢不买我将军府的面子?”
“海棠!那个醉云……呜”阿蛮嗓门大,只是一句话未说完,便被湘君堵上了嘴巴。
她挤眉弄眼朝阿蛮使个眼色,师兄还在院子里,要是让他知道了梁熙和初到朔州的荒唐事,怕是才要闹出大乱子。
阿蛮伸着脖子朝后瞄了一眼,自觉理亏乖乖压低了音量。
宋鸣岐是将军的大师兄,虽然在军中很是低调,但听说他医术了得,用毒也剑走偏锋。这要是让他知道了,说不定使药将那混账药死也不是没可能。
“是上次那个醉云楼的花魁海棠来了,她带着一个好大的箱子,这会子已经到侧门上了。我为避开宾客,特意从侧门来的,正正撞上照面,她说是来贺喜,托我找你。”
阿蛮好似只哑了嗓的鹌鹑,说话时喉咙里像压了块石头,音调终于是低了下来。
“她来作甚,不会是……”
“抢婚?!”
异口同声的答案让两人都吓了一跳,今天要是出了乱子,那真是在整个江湖里丢了人。
湘君双眉紧蹙,将身上的狐裘向上一拥,端起干架架势就要单刀赴会。
“小师妹,发生了何事?”
宋鸣岐的声音成功让两人生生顿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