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轮日月,来往如梭,转眼间到了清明。惠风和畅,气清景明,除了祭祀祖先,也是游园踏春的好时节。深宅大院里的女眷,自然不能似王孙公子们般呼朋唤友,到山野溪畔饮宴作乐。只好在有限的一方天地里,趁着春意正浓,在后园摆下探春宴。
王婉清的生辰恰也在此时节,谢春若提前了许久就开始张罗准备。花园里的花木已命花匠修剪整齐,大小亭台之上都垂挂了各种式样的灯盏。湖畔停靠着三艘游舫,每一艘的漆色装饰都略有不同。明面上的气派自不用说,甚至细致到碗碟壶盏,都精心挑选了王婉清喜欢的式样。
谢春若将探春宴与寿宴合为一天办,既能省下许多开销,也不必来来回回折腾府里奴仆下人。
这日一大清早,谢春若先命人给王婉清送去寿桃、寿面,梳洗之后便立刻前去贺寿请安。
王婉清身着金彩交辉的妆花缎下裙,海棠红长袄上织绣着团花锦簇,乌黑浓密的云鬓上金玉堆叠,满身珠光宝气,艳丽却不媚俗。她养尊处优惯了,事事懒得操心,此刻正捧着一杯茗茶,悠悠慢慢送到唇边,浑不在意阖府上下如何忙得脚不沾地。
谢春若虽也精心妆扮,却不似她那般晔晔夺目。跪在蒲团之上,给她磕头拜寿。
“可用过早饭了?”王婉清让吴嬷嬷去扶起谢春若,淡淡望了眼已有些时日未见的女儿,语气却听不出关切,更像是无话可说,才随口寒暄一句。
话在唇边,谢春若还是咽了下去,扫一眼旁边的八仙桌上,摆着汤羹面食与几样精细糕饼,移开目光之后浅笑答说:“回母亲的话,已经用过了。”
李嬷嬷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头,大小姐一早起来便有诸多琐事要安排,忙过之后就立刻前来拜寿,别说是用早饭,连歇息片刻都不曾。这样说,无非是不愿与夫人一同吃。
“这些时日,辛苦你忙前忙后了。”王婉清心里其实也暗暗松了口气,无论谢烨还是谢春若,自小都是被乳母带大。人说爱屋及乌,那么反过来,对谢璋的厌烦,也些许延续给了她的一双子女。两个孩子幼年时,她甚少与他们亲近。直至如今,亦对身为人母一事无甚实感,与他们兄妹相处,于她而言更像是种折磨,能免则免。
劳心劳力准备了许久,处处揣度母亲的喜好,只换来如寻常一般的客套话,谢春若心里隐隐作痛,但孝字为大,做子女的,怎么能有怨言。她敛了心中的杂思,恭敬道:“女儿孝顺母亲,是理所当然之事。”
话音刚落,谢秋芷也前来拜寿。瞥见母亲脸上自然流露出的欢欣,谢春若还是忍不住露出失落的神情,但也只是一瞬,便匆忙克制,继续将温和的笑容挂在脸上。
“敬祝康宁,福寿绵长。”谢秋芷进门时远远望见王婉清,心中就已经开始翻江倒海,强忍着情绪磕头祝寿。这些日她称病避而不见王婉清,已下定了决心,若是春画的事被人抖露出来,她便说是自己觊觎嫡母,作画意淫,独自承担所有过错。
“芷儿消瘦了不少,身体可还有不适?”王婉清的言辞虽像是客套,可语气和神情间惯熟地亲昵却是骗不了人的。
不等谢秋芷回答,谢春若已觉得自己多余至极,分明她们才更像是亲母女。于是寻了借口,温声细语道:“女儿还有些事未料理妥当,先行告退,母亲与三妹妹慢慢说话罢。”
王婉清未曾琢磨过女儿的心思,也便真当她是有事要忙,点头应允,随口嘱咐了一句不要过分劳累。
“姐姐慢走。”谢秋芷微微欠身行礼,谢春若对她微笑示意。
目送谢春若离开,谢秋芷心头酸涩,过去遇上难事,尚可找姐姐商量,可如今之事,她有何颜面去同姐姐讲?她到底也不过是未经风浪的小女儿家,遇上大事,免不了心里头忧惧。但面对着王婉清,也同样无法讲出口求助。纵然不愿去揣测,但也隐隐明白,她们间的关系脆弱得经不起任何考验。
“我身体已无大碍了,多谢夫人挂怀。”谢秋芷答了方才王婉清的问。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去依靠王婉清。
王婉清懒于去在意旁人的情绪,却也并非是完全察觉不到。谢秋芷这段时日称病,显然是在有意躲避着她。方才委婉地试探询问,却得到这般敷衍的答案,令她深深觉得厌恶。曾经她舍弃一切骄傲,卑微讨好谢婕,到头来谢婕却像躲避瘟疫一般,处处躲避着她。同样的蠢事,她此生不会再做第二次,谢秋芷若不愿说,她也便不再问。她有限的耐心与温柔,早已被谢婕空耗殆尽。
眼底的笑意一点点褪尽,王婉清起身去了八仙桌前,再未扭头看谢秋芷一眼。一面慢条斯理用着早饭,一面云淡风轻道:“三小姐若身体不适,也不必勉强,有孝心为我磕头贺寿便足够,寿宴人多喧嚣,你静心在家中养病也无妨。”
像是被无数绵密的细针一瞬间扎进心口,谢秋芷闷闷沉沉答了声是,望着王婉清的背影,黯然神伤。她躲着不见王婉清,是怕春画遗失后,有人已盯上她俩,若是继续不知分寸地亲近,恐会留下铁证。今日有贺寿的正当理由可以相见,出门前,她尚希冀着能得到王婉清的温柔,来抚平恐惧与不安。
王婉清吃着饭,味同嚼蜡,闷闷也不说话。过了许久,只听身后谢秋芷道:“夫人慢用,我先回去了。”
“啪”的一声,王婉清将食箸砸在桌上,“不送了。”谢婕今日还未到,她的心已乱作一团,谢秋芷又偏偏来招惹她。
谢秋芷脚步一顿,随即快步出了屋子。
“大小姐。”离了幽篁馆,李嬷嬷忍不住想要说谢春若两句,却看见谢春若不知何时已眼底泛红。李嬷嬷霎时也再说不出埋怨的话,王婉清母女都是她看着长大的,正因为大小姐自小懂事听话,她也不免总是苛责大小姐,而宽容迁就夫人。她叹了口气后,心疼道:“咱们回花坞春晓用早饭罢,出门前已吩咐了厨房准备了老鸭汤面与清淡爽口的小菜。”
“我先去瞧瞧仓库那边收拾得如何了,今日收下的寿礼都要归整进去。”谢春若忍下泪意,好在今日萧婷钰会来赴宴,有人能倾听她委屈。自小就是如此,只有在萧婷钰面前,她能做一回妹妹,随心示弱撒娇,不必端着做长姐的姿态。“桃华,你去瞧着,待会儿若是萧姐姐到了,等她给母亲拜过寿,请她到花坞春晓来。”
今日的寿宴有王公贵族家的女眷们前来,谢春如在室未嫁,不便去外人面前抛头露面,前去仪门接迎女客之事,皆由王婉清与谢婕来安排。她照看着奴仆们准备宴席,就绪之后回花坞春晓等待传唤便是。
这边谢春若心心念念盼着萧婷钰来,那边萧婷钰却是磨磨蹭蹭,衣服头饰换了又换,故意想以赶不及为由,不与母亲同去谢家贺寿。
萧夫人听了下人回禀,以为女儿是婚期将近,害羞才推拖着不愿去谢家,于是亲自去劝她,不该失了礼数。
萧婷钰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马车。那次夜窥春画,在梦中与谢春若失行秽乱。一想到此,她又是羞耻又是苦恼。她是将要做谢春若嫂子的人,怎能被同为女子的小姑引诱?
往日难得出门,坐在马车上虽不能掀帘往外望,但也会屏息凝神听着车外的动静,想象着外面的景象。可今日她兴致全无,一路胡思乱想,心绪杂乱。
到了谢家,才进仪门,便有谢春若的婢女上前来给她们母女问安,笑吟吟请她之后到花坞春晓小坐片刻。她闻此心里愈发不安,见了面,谢家妹妹会同她说些什么?
给王婉清拜过寿后,她陪着几位长辈寒暄了片刻,萧夫人知她素与谢春若情同姐妹,便当她是惦记着谢春若才魂不守舍,于是笑着道:“寻谢家大妹妹说话去罢,也让我们自在说会儿子话。”
王婉清有意借着玩笑挤兑谢婕,接话笑说道:“春若与婷钰自小相识,来日做了姑嫂,怕是烨儿也比不上。”
谢婕面无波澜,陪着微微一笑。
一拳打在棉花上,王婉清心里愈发恼了。无论她对谢婕好,还是对谢婕恼,谢婕都是如此不在意。
几位夫人都被逗笑,萧婷钰羞红了脸,也不好再留,起身行过礼,在婢女们的陪同下出了幽篁馆。
一路拖延,走走停停,行至花坞春晓,她站在门外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