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膏脉动,苔草阴深。到了谷雨时节,就已进入了暮春。连日细雨绵绵,润物无声。
顾影怜独自撑着一柄油纸伞,穿行在弯弯绕绕的青石小路上。路旁的花木被雨水洗得滴翠溢艳,草木泥土的芳香沁人心脾。带着满身湿漉漉的潮气,和一颗怨憎烦恼的心,她敲开了花坞春晓的院门。
粗使的婢女见是顾影怜来,面上笑脸相迎,心底里却暗自纳闷。近些日,顾姨娘风雨无阻,日日都来花坞春晓寻大小姐。也不知两人是何因由,忽然间如此要好,几乎形影不离。
檐铃被风吹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顾影怜站在檐下,将油纸伞轻轻合上交给婢女,身似风拂杨柳,轻盈袅娜,款款进了内室。
谢春若听见动静,头也不抬,仍半靠在贵妃榻上,目不转睛看着手里的书卷,似一幅沉静的美人图。
顾影怜斜她一眼,也不拘泥客气,直接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接过桃华奉来的热茶,悠悠闲闲地品饮。
侍奉在屋里的婢女嬷嬷都觉得她们间的气氛总是古怪又尴尬,可那两人却似乎浑然不觉,各自做着各自的事,谁也不吭一声。
饮过了茶,顾影怜起身去到书架前,随手抽了本书,又坐回太师椅上翻看起来。直到日落西山,才站起身舒活了几下筋骨,把书册归回原位,面无表情道:“妾身先回去了。”
谢春若抬眼看她,眼角眉梢间添了一丝锋利,漠然道:“今日爹爹值守不归家,你便在我这里歇下吧。”
顾影怜心里权衡了片刻,不答她的话,反而去和李嬷嬷说:“劳烦嬷嬷遣人替我回桃源居说一声,将换洗的衣物送来,我今夜不回去了。”
李嬷嬷用目光向谢春若征询,见谢春若微微点头,才安排了人去桃源居。
之后谢顾二人同桌而食,也未同对方讲半句话。谢春若没什么食欲,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吩咐人侍候沐浴。
顾影怜不紧不慢地吃净碗里的饭,等谢春若差不多更衣出来,她才放下饭碗,漱过了口,去到内室的屏风后沐浴。
出来换了干净的软绸衣裳,衣上熏过淡淡的梨花香气。不知谢春若是否还怀着那样的心思,才叫她留宿。顾影怜白皙的面颊上发烫,在屏风后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徐徐走了出来。
婢女铺好了床,熄灭几盏灯后,去了外间睡觉,卧房里就只剩下顾影怜与谢春若。
昏黄的烛影摇曳,床榻前的白纱质屏风上绘着山水,朦朦胧胧可见屏风后的谢春若披散着长发,只穿着抹胸纱裤静静坐在床边,指了指旁边的红木立柜道:“取了被褥,你今夜睡到矮榻上去。”
顾影怜闻言先松了口气,好在不必伴她睡觉。却又不禁皱起了眉头,气恼谢春若这般冷漠傲慢的态度。她依言打开立柜后,吃力地抱出被褥枕头往矮榻上一扔,铺齐整后不情不愿地躺了进去。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除去那套头面,谢春若又许下她每月十两银子。已经被卷进这桩丑事里,脱不了身,那就索性得些好处,总不甘白白被谢春若摆弄指使。
夜雨淅淅沥沥,顾影怜睡在矮榻上,不知道是因为床榻不够柔软舒适,还是因为和谢春若共处一室,她翻来覆去,眼睛仍似铜铃一般,睁得大大的。
谢春若心如乱麻,窗外的雨声本就已足够缠人,又加上顾影怜窸窸窣窣的响动搅扰,她终是忍不住,轻声责道:“你小声些。”
春雨般夹着寒气的声音,激得顾影怜火冒三丈,她干脆抱起锦被下床,赤脚踏在地上,大步流星走向谢春若的床榻,掀开了纱帐,将锦被扔在床上,二话不说爬上了床。
“你做什么?”谢春若腾的一下坐起了身,戒备地看向顾影怜,那日的纠缠还历历在目,梨花清香唤起了一片旖旎。
“矮榻太硬,我睡不着。”顾影怜看着谢春若的反应,心里奇怪,那日仗势逼迫的是你,今日装冰清玉洁的也还是你。
“睡回去。”谢春若眉头紧锁,看似凶厉,实则心跳如雷,不留情面地催促。“快些。”
顾影怜置若罔闻,赌气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睡下,就是不肯离开。骤雨初歇,屋内一片寂静,假寐了好一会儿,才偷偷睁开眼睛,扭头去看谢春若。
不知何时,谢春若也已经背对着她躺下,好在床榻足够宽大,互不相扰,她们中间隔着的距离足以再躺下一个人。
罗衾柔似烟霞,绣垫软若云团,可顾影怜仍旧睡不着。这下清晰明了,先前让她无眠的,并非是矮榻的狭硬。
是因为寂寞吗?让大小姐胆大妄为到与未过门的长嫂有私情。顾影怜暗自揣测着,竟觉得谢萧二人有些可怜,深宅大院的清寂压抑的确能把人变成怪物,颠倒阴阳来彼此抚慰。
不过这事也有些可笑,后院规矩森严,只有女眷居住,外男一概不得入内,千防万防,却没防住女眷之间暗暗生出许多情愫勾缠。突然间,顾影怜的眼眸中有了几分玩味,也许后院的女人们便如盘根错节的老树,指不定哪一枝叶相连,哪一根结交缠。在无人知晓之处,还有多少隐秘背德的情缠存在?想到这里,她不禁想起了谢璋,在他眼里后院又是一番什么景象?
“她今日留宿在了姐姐房中?”
连日细雨霏霏,湿寒之气袭扰,谢冬莹身子又不大舒服,半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眉目深郁如潭,不时轻轻咳嗽两声。
“是。”凌霜答了话,局促地等待谢冬莹的反应。
谢冬莹面无表情,又咳嗽了几声,说话声孱弱无力:“去请姐姐,说我病得厉害。”
上一回顾姨娘留宿姐姐房中,她隔日无意间瞧见姐姐领口下遮盖的隐隐红痕,她刻意试探去问,姐姐罕见地目光闪躲,胡乱用言语敷衍过去,以为她什么都不懂。若不是如此,她也许会相信姐姐和顾姨娘是如传闻中所说,只是因为投缘而交好,形影不离,姐姐甚至慷慨地赠给对方价值不菲的首饰。谢冬莹攥紧了锦被,狠戾之色不相宜地出现在她病弱苍白的脸上,今夜姐姐身上又会留下什么属于别人的痕迹?
谢春若起身匆匆更衣梳妆,吩咐了人快去请徐大夫。北街徐家乃是杏林世家,出了一位医术精湛的女大夫,京中高门望族家的女眷多是请她来诊病。
顾影怜也换好了衣裳,本想借机回桃源居,但转念一想,她今夜在谢春若这里,若不同去探望也说不过去。
李嬷嬷打着哈欠,嘟嘟囔囔抱怨说:“病了去请大夫来诊病,三更半夜惊扰大小姐做什么?大小姐去了,是能开方治病,还是能妙手回春么?大小姐处处体恤她们,这些人倒是一点不心疼大小姐。”
谢春若没理睬李嬷嬷的抱怨,四妹妹没有母亲,她这个做姐姐的理当如此,何况她自己也不觉得烦怨或辛苦。
踏着沉沉夜色,两个婢女在前面掌灯照明,李嬷嬷和桃华跟随在后,顾影怜与谢春若一同去琼洲冬霁探病。虽同住在后院,但各自守在自己那一方院落,又身份有别,顾影怜和谢冬莹只寥寥几过几次。还未进屋门,只听屋内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
“是受了凉吗?明明白日间还没咳得这么厉害。”谢春若一进门便急急去到床榻边,忧心忡忡看着四妹妹虚弱地靠在软枕上,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不觉得发烫,才小小松口气,又为她掖了掖被子。“哪里难受?”
“姐姐,我胸口有些闷,旁的倒也没什么。”谢冬莹瞥见谢春若身后站着的顾影怜,心里的妒恼又重了几分,紧紧贴靠在谢春若怀里,感受着姐姐丰盈柔软的身体传来的暖意。
如果不是知晓了姐姐的身心已属于了另一个女人,她原本可以继续将这份无望的渴慕深藏下去。一样同为女子,一样有悖伦理,为什么可以是顾影怜,却不可以是她?
“找人去库房里将冬日取暖的铜炭炉搬来,再取一筐鸽炭来,给屋子里驱驱潮气。”谢春若吩咐过婢女,揽着怀里的谢冬莹,目光温柔似水。“等一等徐大夫就来,若是困了,就先靠着姐姐睡一会。”
此时的谢春若与平日在自己面前那个,简直判若两人,顾影怜心里暗恼,随即又自嘲地想,人家姐妹情深,自然不是她这个外人可比拟,何况她要谢春若的温柔有什么用?于是说了几句场面话,假意关怀了几句谢冬莹,便借口不多打扰,准备回桃源居睡觉。
“去送送顾姨娘。”谢春若淡淡吩咐了婢女。
顾影怜道了谢,心说还算谢春若有良心,她没带婢女,正担心要摸黑独自回去。走前也不忘关心谢春若一句,把戏作全,毕竟外人眼里,她俩是相见恨晚的知己。
小小的举动,又给谢冬莹的妒火浇上了油,心底的炽焰熊熊,所过之处尽是焦土灰烬。她半仰着头看着谢春若,轻嗅到姐姐身上似有若无的、陌生的梨花香气,衣衫之下,曾有过怎样的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