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风!住风——”
杨衔拉长声音懒洋洋地唤着:“跑什么呢?”
郗住风拢着披风,停了步,从容地看着她:“人也抓了,案子便是要审,且有的忙。下官几日不曾着家,不得回去休整一番。”
杨衔追了上来,扶着郗住风的腰向前走:“这就和我见外了,我那儿怎就不是家了?”
“大人怎知我说得不是杨府?”郗住风含笑反问。
秋寒已起,两人相伴在红墙绿瓦间,自北门出皇城,倒可见此处颇有肃杀萧条之意。
郗住风错神觉着怪异,四墙败落,砖瓦碎旧,皇城里少见如此。
她素日少经此道,今日本想一路避着杨衔,倒是误入了。
“住风若是诚心要回,何必防着我?”杨衔坦荡直言,“冯禹松口,你却是半字不曾告知,只叫今日杀我个措不及防。为着什么事,要你这么不信我?”
她偏头看向郗住风目光炯炯,唇畔含笑,瞧着有洒脱疏朗之意,目光却沉静,带着深深地打量。
杨衔生了疑。
此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郗住风藏了十年,为了取信杨衔多次纠缠,舍身饲虎,到底还是看轻了她。
杨衔在她面前的莽撞与暴怒竟让郗住风觉着轻易可哄可骗,不过是因着杨衔信她。
若是叫杨衔疑了她,只怕她根本经不起杨衔来查。
秋风滚尘土,搅得天边浑浊不堪,郗住风思绪几经转换,不敢轻易开口,更不敢拖延下去。
“今日算是成了些许事,且吃些好的,便可开审陈元明。”杨衔移开目光笑了,“先出去吃饭吧。”
郗住风忍下了从骨子里漫上来的阴郁与急躁,眉目尽力的舒展,点了点头。
不行,郗住风心中涌现浓浓的危机感,她有种预感,若是饭后不曾让杨衔打消怀疑,她便会前功尽弃,甚至有难以预料的后果。
此事她好不容易拽得先机,只差一步便可功成身退,绝不该毁于此。
皇城北门……难怪是北门,此处少有人来,杨衔在她身侧,无论是柳应溪还是沈别之她都无法通知。
两人一并去了追玉楼,徽鸣先一步抵达,酒菜齐备,杨衔体贴的揽着郗住风上楼,手掌抚在郗住风的背在轻轻的揉着。
眉眼始终不曾舒缓,她察觉到了怪异,十分怪异,就在过去半年内,郗住风平静的外表下掩藏了深深的诡谲。
似乎是从某一刻开始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
今日郗住风说出冯禹招供,她瞒了这么久,为何偏偏是今日说,为了帮自己?
难道她真爱我如此深?杨衔心中自嘲,郗住风中箭时她如此哄自己,徽鸣不信,难道她便真能哄骗了自己去。
自欺欺人的事杨衔从不做,嘴上可说的话要是心里真认定了,只怕会纵得郗住风无法无天。
杨衔直觉郗住风其实已在她面前露了端倪,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她今日的举动太反常……就好像一定要——
定下陈元明的罪?
郗住风无声的攥紧了扳指,那是杨衔送给她的,也是这枚扳指帮她取信于斥候。
她偏偏在那个时候得到了这枚扳指,这便是命!由不得杨衔。
“杨衔。”郗住风侧目,“光看着我不吃饭,能果腹?”
杨衔回过神,缓慢地说:“秀色可餐。”
郗住风轻笑一声,她此刻神情十足的轻松,叫人瞧不出半分破绽来:“既如此,日日见我,因何一日三餐。”
“好利的口齿。”杨衔说,“我一句你三句,句句顶着我。”
郗住风倒了酒,酒水沾唇,挑着眼去瞧杨衔:“是你方才阴阳怪气。”
“不是你欺瞒我在先?”杨衔饱有深意地晲着郗住风,饮尽了杯中酒,示意郗住风添满。
“欺瞒?分明是你们没本事,问不出,我问得的,凭什么分给你?”郗住风酌满酒,竟露了一个挑衅的笑。
“我的你样样要知,你的却尽瞒着?住风,这可不公平。”杨衔看着她,不曾错过她的每一分神情。
郗住风说:“我又没问您,分明是您迫不及待要我知道。”
杨衔哑然失笑,真是拿不到半分把柄。
“大人真的喜欢做大理寺卿吗?”郗住风忽然问道。
这话说的奇怪。
杨衔吃着酒:“我总要和你一处的,我不做大理寺卿,谁做?”
“我做。”郗住风说。
“原来是要抢功,好狠的心啊,瞧着我忙前忙后竟也舍得不让我升官发财。”杨衔笑了笑,“若你来做可是不行的,要是你又像弄死秦怀一样,弄死人呢?或是想报复什么人了,还不是要我给你借人?”
竟是如此?杨衔觉着有些好笑,郗住风是喜好升官发财的人吗?
郗住风抿了一下唇,问道:“您就是要做大理寺卿吗?”
杨衔以为她今日实在闹脾气,却这般撒娇的语气,不自觉的逗她:“是啊,我要好好看着你。”
郗住风无奈的叹息了一下:“这个位置您是真的不适合。”
“为什么我不合适?难道你就比我适合吗?住风?”
郗住风点了点头。
“那又怎么样呢?”杨衔被她这样说也不生气,伸手捏了捏郗住风的脸颊,“这不是有你吗?我坐不坐的稳大理寺卿,不是有你吗?”
郗住风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是啊,还有我呢。”
如果杨衔此刻没有喝那么多酒,如果她再认真看一看郗住风,或许杨衔就会明白,在推杯换盏的酒宴里。
郗住风始终没有醉去,她的唇轻轻沾了酒,又放下了杯子。
她太清醒了。以至于冰冷的愤怒犹如深海的暗潮汹涌而上,寒冷刺骨,压抑着却已窒息。
而杨衔的自负让她错过了与郗住风在此时此刻最后一次好好谈话。
郗住风怒不可遏,已深陷不理智中。她没有听动杨衔话里的缠绵,或许是二人很少有过真正平等的对话。
杨衔没有抓住郗住风话语中的试探,郗住风也没有明白那些她认为的不平等的情谊。
郗住风只是愤怒,继而是一片如积年干涸沟壑的平静。
“冯禹将账本藏在了陈元明城外的庄子上,陈元明昨日出城,或许与此有关。大人早做打算,”郗住风说,“我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杨衔神色一凛,说:“我下午出城,大理寺拜托你了。”
此案追查至此,郗住风纵然有别的心思,应当不会出大岔子,且先缓缓,到时再看应当不会有事。
杨衔心下一松。
郗住风微微一笑,抬眸,咬字轻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