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是谁!”
陈元明无措的问着,却始终没有人回答。
方窗垂落一寸的日光,照在了眼前一身缟素的人身上,陈元明的目光缓缓上移,始终看不清此人的面目。
这个人在这里坐了很久,一言不发,无论他怎么问,都没有得到答案。
无边幽暗与寂静,恐惧寸寸蔓延。
郗住风的双肘搁在扶手上,十指交握于身前,半身处阴暗之中,无声地端倪着陈元明。
她从未如此仔细的记得过一个人。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女声幽幽,如怨如叹,宛若多年泣血椎心。
“来煎人寿啊。”
郗住风从阴影中探出了身,缓缓侧面,微笑地看向陈元明:“好久不见啊,陈大人。”
“是你——郗住风!”
“是我啊,郗住风,我不曾改过名不曾换过姓,从泥泞血泊中用尽全身力气,爬啊爬啊……”
“十年,不,新春已过,十一年。从湖州到京都,手脚并用,咬紧牙关,终于来到了您面前。第一次见面,我就认出了您,您却不认得我,好遗憾啊。”
陈元明愕然,面露疑惑:“你……你到底是……”
“恐怕陈大人还不知道吧,八百里加急送来了王则寻大人的一封信——”郗住风从袖中施施然拿出一张薄纸,悦然地晃了晃,欣赏着陈元明瞪圆了的双眼。
“看来陈大人很想看啊——”郗住风噗嗤一笑,卖着关子。
陈元明心下一坠,已想到了不好的结果。
郗住风两指夹着薄薄一页纸,慢条斯理地念道:“大年初一时,大理寺郗大人却有拜访吏部,与吏部侍郎陈元明大人谈于廊下……”
陈元明又满怀希冀的抬起头,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张纸:“念啊!你怎么不念啊!”
郗住风朗声笑了,“您啊,耐心真不好。别着急呀。”
“……二人相谈具是档案文书一事,郗大人望陈大人通融,百般说情,陈大人最终只允郗大人入文书库内查看,不允调借出库。除此以外……”郗住风慢慢拖长了声音。
“念!往下念!他说了什么!郗住风!”
郗住风歪着头默默的看着他,任他抓心挠肝的被绑在架子上挣扎嘶吼,许久,捏住纸,燃在了烛火上。
火苗猛的蹿上。
“不!”陈元明绝望大喊。
“陈大人还不知道吧,这一份,是王则寻送来的,还有一份,”郗住风把纸丢进炭盆,“是我写的,早已送入了刑部。”
“郗住风!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您不必急着生气,您确实没有做过这些事。”郗住风的眼神中充满了怜悯,她拎着茶壶倒了一杯茶,“是我,冤枉的您。”
陈元明瞠目结舌,随后勃然大怒,愤恨道:“郗住风!我与你无冤无仇!更不曾有政见不同!我更是要与你交好!想要儿子和你结红叶之盟!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没有为什么啊,杀鸡儆猴罢了。”水声潺潺,最终停了,郗住风扶住杯子,轻轻嗅着茶香,“我初任大理寺少卿,难免怯场,想办一两件大案给自己助助威。”
“可惜了,近日没有什么大案,多亏了陈侍郎,送上门的案子。要不大人有心要结红叶之盟,我还找不着机会将您冤入狱呢。”
郗住风吃了一口茶,斜倚着椅子扶手:“要不怎么说您倒霉呢,吏部这么多人,偏偏挑中了你。”
“郗!住!风!你在说什么啊!”陈元明面上满是难以置信,他从未想过自己落得如今这种地步竟然是如此荒唐的理由!如此荒唐!
“你是疯了吗?为了大案冤枉正四品的朝廷命官!”
郗住风忽然笑了起来,她那双姝丽的眼睛里流出出一种迷失的混乱,她越笑越愉悦,花枝乱颤的摇着头高声笑着。
“我就是疯了啊,陈大人!真可惜——你啊,”郗住风放下茶杯,低低的笑了,“怎么才看出来啊。”
“陈大人知道我是哪里人吗?”
“你……你……”陈元明怒视着郗住风,心中却觉得这一切那么的不真实,可偏偏就是发生了。
郗住风手掌慢慢的敲着桌子,哼了段曲调,大理寺的郗住风一贯以冷清雅静闻名,这样吴侬软语的调子出现在她身上堪称违和。
“我是湖州人,那里是水乡,但却凭湖州双绝闻名遐迩。苏绣戗针,彩晕锦缎。可是水乡不出进士啊。家家商贾,便是家家贱民。”
郗住风顿了两个呼吸,看着牢狱上很小的一个四方窗户,忽然插了一句闲话:“这也是杨衔一直想知道的,我的来处。她很奇怪,为什么查我的来处会如此难,其实很简单,因为我很渺小很渺小,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
“我记得是女帝刚登基的时候,十年前。陈侍郎出任湖州刺史。陈侍郎今时今日为囚,大抵也想明白了与我或许有仇。”
陈元明瞪大双眼:“什么仇?如果你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我怎么可能与你结仇!”
陈元明把贱民二字生生咽了下去。
“怎么不可能呢?”郗住风浅浅一笑,却掩不住眼底哀凉的一瞬间,“陈大人还记得湖州黄家,黄文兴吗?”
陈元明面色苍白,皱眉努力的思索着。
郗住风低低的拉扯出笑声,笑意冷清清在牢笼里打转,最终在如粗粒磨纸的沙哑里停下来了。
“你忘了这个人,天呐,黄文兴若知,应该会万分伤心吧,毕竟他待陈大人的忠心,苍天可鉴。”
“不过没关系,这份忠心我还记得,”郗住风双眸通红,双手交叠在膝上,她依靠着身下的椅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胸口却始终凝塞着冰坨,又冷又沉,不上不下,“这啊,是一个,离你很遥远的关于忠心的故事。”
“当时女帝北击匈奴,所需军费巨大。湖州富庶,自然成了抽征豪商巨富重税的好时机。可是大商贾们彼此勾结,将税暗中转移到了小商贩身上。”
“小商贩不愿倾家荡产,自然做了罢市的对抗。陈大人当时,是否十分恼怒,年尾考核在即,本该是优的政绩仿佛要一朝为差。”
陈元明双目呆滞,他颤抖着唇:“难道……难道……”
“于是陈大人和湖州黄文兴吃了顿饭,推杯换盏间啊,寥寥数语,你暗示他听懂。宾主尽欢。”郗住风嘲讽的扯了扯嘴角,五指舒展,举到了眼前,“陈大人的手真是干净啊。”
“死了一家人,再也没有了挣扎。无数小商贩倾家荡产流离失所,而有些富者则愈富。三千雪花银和皑皑饿死鬼堆成了陈大人的一个优字。”
“您,高升了。”郗住风靠在椅子上,抬眸望着陈元明,唇畔牵扯出一抹笑弧,笑容漫上眉眼,“而我用了十年,才一点点爬出这场飞来横祸下,苟全一条烂命,犹如恶鬼一样,爬到您的眼前。”
湖州黄文兴临死前磕破了脑袋求郗住风恕罪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他翻来覆去的始终有一句话“无心之失!只是随手找了一个人来杀鸡儆猴……”
最终,郗住风的记忆力只留下了黄文兴怨恨的目光,他持续不断地咒骂“你们倒霉!倒霉罢了!与我何干!与我何干!兴许就是上辈子作孽了!这辈子才是活活打死的下场!”
那是郗住风第一次利用秦怀的权势,冤死了黄文兴,湖州黄氏,巨富之家十年来贤明已立。
黄文兴死后也不过是树倒猢狲散,成了一盘散沙,寻常人家。
郗住风一开始没想杀黄文兴,她想凭借着黄文兴咬死陈元明,可她那时太年轻了,黄文兴经商多年眼光老辣,看破了郗住风内心的怯懦。
郗住风不敢让自己手染太多鲜血,不想杀干净姓黄的,那个时候她也只是微末小吏。黄文兴不怕她,他更怕怕陈元明要自己全家死。
于是他想一个人扛干净,事实上他也成功了,郗住风那时太过年幼被他激怒,下了死手……
从此,她再无后路可走。陈元明一点证据都没有留下……杀人害人夺人家产的是黄文兴。
“黄文兴这最后一个人证,心甘情愿的死了。可笑的,多年后他的儿子,黄屿川入了大理寺,来到了我的面前。”郗住风扯了扯唇角,“他来查当年父亲身死的案子,他来要一个究竟。”
“我不觉得他是黄文兴的儿子,黄文兴的儿子怎么能是这样?这样踩着别人的骨血往上爬的人,凭什么是一个好父亲?凭什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儿子?凭什么!烂人就该出烂人,歹笋凭什么有好竹?”
郗住风握住了胸口,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荒唐滋味,她难以忍受,只觉得无比恶心,无比恶心!
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又是没有证据!可是凭什么!哪有这么巧,无人来救无人来救!哪有这么巧,父母出事前黄文兴和陈元明吃了顿饭。
她家破人亡,可最终,自己却只杀了黄文兴,还要留了他的全家,为此失去了报仇的机会!可是凭什么她不能作恶!
陈元明深谙为官之道,爱护声名,再也没有任何把柄可抓。
她只能行此下策。
陈元明尖声大喊,目光噬人:“你是要为他们申冤?你有什么证据!”
郗住风慢慢撑着椅子站了起来,然后松开椅子,从袖中抽出了柳叶似的薄刀。
“证据?”郗住风目光锁住陈元明,紧缩的瞳仁里寒气彻骨,轻轻笑了,“我为什么要证据?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是在申冤!我得不到的公平我何必去求!陈大人,我只是在泄私愤!”
“我在这里站着,只是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儿在向你讨债,怪就怪你不知道什么叫,斩草除根。”
郗住风面色苍白,两颊却绯红一片,她盯着陈元明一字一句的说:“我只是在向你展示,这些年,我心中的恨意。”
如虫如蛊,啃咬反复,痛不欲生。
纵然时间已过经年,心中的痛因麻木而适应。
可泪仍是不自觉从郗住风眼中流下,又徒留冰冷泪痕。
大火灼烧的噼里啪啦声,父亲想冲进火场抢救新进的布匹,可于事无补,火太大了。
没有人出来救火,官吏站在城楼上嬉笑指点,稍有好心的人跑出来就被逼迫着回去了。
一朝欠下无数债款,父母投告无门,陈元明只说是天灾,黄氏趁乱打劫,家产尽数贱价被卖。
父母不服,想要再告,却在一个雨夜,被活活打死。那样的哀嚎声,是郗住风一辈子的梦魇。
“他们告诉我要与人为善,告诉我良善做人,世间的公理道义他们说给我听,可是良善了一辈子就是这么个下场。”郗住风仰头笑了,眼神中是无尽的哀伤,她被情绪拉扯着。
为了今天,她忍了太久了。她一路走到今天,她的人生被生生割裂开,八年温和如水的闺中生活,却是十年的飘零。
“我忍了太久了,我等了太久了。为了今日此时此刻,我活的很不好啊。陈大人。”
郗住风自幼读书绣花,她本是个温柔婉约的闺中小姐,她喜爱诗词歌赋亦爱女红。
也许她的未来会入女子私塾为师,也许她会继承父母的铺面成为商贾,或是上京赶考嫁为人妇。
她总会在父母温水春光的呵护里绵和柔软的渡过这一生。
可是一切都变了。
一切都变了。
她被仇恨扭曲着,一步步入京,弯曲着脊梁敲碎了自尊,却还想要光明正大的为父母报仇雪恨。
可是时过境迁,所有的证据都没了。
黄文兴早就所谓“金盆洗手”,知道旧事的人流离失所不知所踪或是早已死去。陈元明更是不曾在此事中沾手半分。
他们都忘了这件事,这件微不足道的,他们眼中的“小事”。
她无路可走,舍弃了全部,被打碎在泥泞里,却还是求告无门。
郗住风无比的绝望,她用尽全力的奔跑、长大,可是最终她还是输了。
她没办法光明正大的报仇了。十年的仇恨,十年的扭曲,终于让她变成了一个父母再也不认识的人。
“除了名字和这张脸,如今我身上,再也找不出与父母相似的地方了。”郗住风合眼,平静的说,“陈大人,这都是——拜你所赐啊。日后地底下,看到我的父母,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的父母。他们看向自己的女儿,如今这个,满手鲜血的女儿时,该有多失望啊。”
“谁来还我的一生啊……”
她多么想杀的血流成河、鸡犬不留,可是她不能啊。如果身上血腥味太浓,将来地底与亲人相见,见面不识,她又该怎么办呢。
“我只能,要陈大人一个人来承受我太过重的痛苦了。”
陈元明浑身战栗,在郗住风无声的注视下,冷汗直流。
“郗……郗大人……杀了我……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太子殿下若知道……你也……”
“他们不会知道的,陈大人,没有证据证明你是冤枉的啊。没有,证据。”郗住风温和的说道,“黄文兴害死我父母,我弄死他,你暗示,我冤死你。恩怨分明,天经地义。”
“郗住风!你不怕下地狱吗!”陈元明在这样的氛围里崩溃了,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吼叫着咒骂着,“我没有干过!我没有干过!”
郗住风平和的看着他:“我早在地狱里,等你太久了。”
“陈大人,你什么时候说出我父母的名字,我们就什么时候说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