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暴雨里,深藏湿漉泥浆之中的,是永远无法挽回的事情。
或许早在多年前就无法挽回。
郗住风抬眸看向远处辉煌的金宫,一步步向前走,身前是杨衔一往无前的背影,身后是白布裹着的尸体。
长箭未取,在布间凸出狰狞的一角,郗住风静静地看着,却又一瞬间感受到这透骨穿肉的巨痛仿佛身临其身,带来近乎窒息的挠心坠痛。
百官肃静,却又暗暗悬心,杨衔今日神色阴冷,抬尸上朝,昨夜虽大雨如注,却掩盖不了马蹄的急促。
金风未动蝉先觉。
这世间耳目聪慧之人从不少,况且去岁郗住风领着士人抬棺大闹尚且历历在目。
这大理寺行事怎都喜欢用尸体当引子。
张相面色平静,始终不曾移眸一问。
杨相托病不曾上朝,林相收敛锋芒不发一言。
众人不得有些怀念郭相了,这老鬼虽然强势,但若是遇到这般事情必定是第一个发声的,好歹给下面的人递个意思。
太子倒是早听到风声了,坐在上方扶着额,心想还不如今日称病请了母皇出山。
杨衔算是沉得住气,一直没有开口,不知情的人自然不愿惹麻烦,待诸事议定,郗住风眉间微动,抬起了头。
看来是要开始了。
“臣领死罪!”杨衔撩袍下跪,高声道。
太子心中一跳,想着该来还是来了,只是这语出惊人的毛病,真不知她是与谁学的。
“杨大人这是何意?”
“臣领陛下密令,彻查安西六镇军械失窃一案,自天门关沿中州、博州、江州三州,一路查入京都,发现此事干系重大,与公府、六部皆有关联!”
“什么!”
除却少数知道此事的,堪称满朝具惊,杨衔被陛下擢入京都此事并非绝密,此前不少人暗中都有猜测。
却不曾想到此事会与一个“兵”字扯上关联。
郗住风倒吸一口气,两眼一闭,她早该想到的……
杨衔行事颇有乱拳打死老师傅之感,什么阴谋诡计她一概不管,只一个铁血手腕,谁绝了她后路,她便要在朝堂上捅破天。
把这事全盘翻出,她要抓要杀,谁再敢像上次一样掣肘她,她便要大帽子压下。
只瞧这话出口,满朝皆寂,水已浑浊,浪已翻滚,谁都不敢担保自己这时候开口会不会翻车。
“此人乃我安西斥候,奉皇女密令入兵部,却于前夜被人追杀,身死陋巷!”杨衔目光走露阴鸷,金光红袍,歪头冷笑,“暴雨夜,当街杀我的人,诸位好胆色!”
郗住风注意到太子听到皇女密令时扶额摇了摇头,向后靠在了椅子里,隐约带了几分置身事外的意思。
“杨衔,”张相眉眼端肃,这话说的骇然,却不足以叫几位丞相面露惊色,许多重臣亦不改其色。
张相声音不高,响在朝堂上却重得厉害,原本目光犹疑不定的朝臣皆垂下了眸。
众人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是有人肯接这阎王的话了。
张相说:“狂言便到此为止,你既抬尸上朝,便不必打此哑谜。”
杨衔声音冷冽:“好,那便先封了乌鹊巷!”
殿内顿时喧动,乌鹊巷是吏部衙门所在,杨衔这是冲着吏部去的。
“杨衔!你疯了吗!”吏部的官员抬起头,眼下是沉默不得了,“如今乃是三年考评之期,吏部若停摆一日,不知要误多少人!”
殿下各部官员也皱了眉,一时有些犹豫,若是杨衔此番只对着吏部,他们自然不会开口,可上一次杨衔为着成国公便要拉一干勋贵下水,也叫他们生了唇寒齿亡之心。
“不准。”太子开了口,“吏部不能停摆,况且你并无缘由。”
“那便先请吏部五品上官员进一趟大理寺吧。”杨衔淡淡道。
张相皱紧眉头:“杨衔,不要打哑谜了,你究竟得到了什么消息,不妨说出来。”
“说?”杨衔冷笑,“我入京都彻查军械案前,书信前脚进了政事堂,后脚便叫诸多人知晓,导致涉案人身死,我只怕我今日说出来,明日便有人人头落地,堂下诸公难道可信?”
“杨大人是疑我等不忠?还是要说奸臣当道?”
殿内朝臣神色各异,都知道杨衔这话里的敲打,莫非皇女是要插手朝政,今日这杨衔便多次口出狂言。
“此案干系重大,我小心些又何妨?”杨衔负手。
“你若是小心便不该点破此事!”
“说得好!”杨衔说,“点破二字用的好,看来诸君早已心照不宣,这位大人想来是知道我入京干什么的了?”
那人面色一僵,登时明白说错了话。
张相皱了皱,看向太子,太子垂眸沉思,抬手道:“今日议事诸君已累,吏部兵部留下,其余退下吧。”
“他也得留下。”杨衔抬手一指,显然是方才说话之人,那人脸色难看,想要说些什么,太子却已然颔首,自然无话可说。
顿时没被留下的朝臣连忙退了出去。
“说吧,你究竟要做什么。”太子说。
“臣,”杨衔抬头,“弹劾吏部侍郎陈元明结党营私、偷盗军械、插手盐运、毁灭证人!”
陈元明满脸震惊的抬起头:“你……你在说什么啊!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杨衔寒声道,“此乃我军中斥候临死指证!”
“胡扯!”陈元明大怒,“这是攀污!”
“攀污?陈大人有什么值得我攀污的?”杨衔说,“昨夜我派人去陈大人府上,陈大人因何不在?”
陈元明说:“我昨夜去了庄子上。”
“昨日一日大雨,陈大人因何冒雨出城去庄子上?”杨衔眯眼,“陈大人,听说您与兵部侍郎颇有交情啊。”
“杨衔你到底什么意思!”陈元明厉声道。
兵部侍郎袁烈猛的抬头,这怎么又扯上他了。
杨衔却不答,扭头问道:“袁大人可识得曾双回。”
袁烈目光紧缩,忽然明白了什么:“曾给事中?”
“双回临死前查证,袁大人常与吏部一人密会,每次会收到诸多古玩珍宝,随后这些古玩珍宝便会出现在城东一品珍之中,价值昂贵为人卖出。”杨衔说。
原来杨衔早已顺藤摸瓜查证至此,郗住风心下猛烈不安,她似乎此前小瞧了杨衔。
杨衔问道:“袁大人出身不高,门第不显,何以有如此深厚家底?”
“此事与杨大人无关吧,您是在问罪陈大人,这虚晃一枪,怎就晃到了下官身上了?”袁烈冷汗直流。
“何必心急,”杨衔说,“我正要弹劾袁大人插手盐运、贩卖军械、渎职受贿之罪!陈大人在吏部为宋限南大兴方便,插手青州盐运,从中谋得暴利,随后以此贿赂兵部,袁大人便借兵部职权偷盗军械,转手给陈大人。”
“一品珍中人证物证具在,袁大人还有什么要辩白的?”
袁烈面色灰白,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是要咬紧牙关不发一言的意思了。
“你疯了吗!”陈元明瞪大眼睛,“毫无证据张口就来。”
郗住风垂眸,与她所料一样,不一样的是人。
这件事并非陈元明所做,而是吏部给事中罗逢源,吏部给事中位卑权重,对吏部了解甚深,他与宋限南两相勾结贩卖私盐,随后行贿兵部,引出军械失窃。
他们如此肆无忌惮,背后撑腰之人应当就是成国公,这点有冯禹为证。
杨衔并没有把全部事情告知郗住风,郗住风心中凛然,夜长梦多四字已露眼前。
“殿下!”郗住风当机立断,抬头道,“臣前日密审冯禹,冯禹交代他曾留有一本账册,上面记录了这些年贩卖私盐的往来情况。”
杨衔皱眉,郗住风审出来了?却不曾告知半句?这是防着她了!
“账目在哪儿?”太子说。
郗住风双眸沉沉,微不可见的一笑:“冯禹交代,账册被吏部陈大人要去,陈大人许诺,会保他平安。”
“荒谬!”陈元明高声道,“我根本不认识冯禹!郗大人!你莫听他攀咬!”
“双回临死前亦指证,与袁烈见面之人便是陈大人。”杨衔说。
袁烈沉默不语,心知自己早在杨衔眼中,想来杨衔手中关于他的证据充足,自然无可辩驳。
“臣有本启奏!”吏部侍郎吴区义忽然高声道,“年初春节,大理寺乔书邈大人初次问询吏部,陈侍郎便病了,待事情平息,陈侍郎的病便好了。臣原先还奇怪,这什么病,要陈侍郎病的如此恰好,风雨半点不沾,昨日大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不曾想陈大人又避了出去?”
“怎么回回出事,陈大人都不在啊?”
“臣有异议!”陈元明满头冷汗,此刻已然心急如火,说,“那是因为郗大人提前告知了臣,要臣避开!”
太子与朝臣的目光已然落到了郗住风身上,太子启唇唤道:“郗大人?”
“臣没有。”郗住风慢慢抬头,说,“此事当时乃是绝密,臣绝不会告知旁人。”
“君不密失国,臣不密**。这种道理,陈大人不知道,臣却是知道的。”
“你放屁!当日分明是你府上僚属来与我秘谈,要我不要去的。昨夜也是你府中来人力劝我出城!”陈元明猛的抬起头,手指向了郗住风,几乎被她如晴天霹雳一般的话打翻,“我书房中的小厮见过她!可以作证!”
“我府中上下皆可自证,从不曾与陈大人有来往。”郗住风冷哼一声,高声道:“陈大人既如此污蔑我,我又何必替陈大人知羞掩耻!”
“陛下!”郗住风叠手跪下,朗声道,“今年年节,初一那日,臣追寻线索至户部,入了户部的档案室,因无手令无法调看文书,因此当夜立即补了一份手令,因彼时户部尚书大人与吴大人具不在京都,已出城,故请陈大人允臣调动。岂知……”
“陈大人竟拉着臣府上的人百般敲问大理寺追查的案卷,臣当时只是奇怪,并未多想,如今看来怕是陈大人早有察觉臣的暗查行径,幸好臣府上的人最严,一字未漏。”
“郗住风你!”陈元明断然爆喝。
“这话,就算是臣府上的人,臣!”郗住风仰起头,面色沉肃,脊背挺直,掷地有声:“过了刑狱,也敢这么说。”
“况且,臣与陈大人非亲非故,臣为何要告诉陈大人这件事?”
陈元明说:“是你说我与你有恩的!还哄骗要与我陈氏缔结红叶之盟!”
“恩?陈大人如今胡扯的本事愈发大了,这世间对我有恩之人,只有大理寺已故何大人!从未有过旁人。”
“我更是不曾说过此话,陈大人你我并不相熟何来有恩?”郗住风冷冷瞥了一眼陈元明,“至于红叶之盟……那更是不可能!”
郗住风斩钉截铁,目光看向了前方杨衔。
杨衔已经转过了身,阴恻恻地凝视着陈元明,慢慢提了提唇:“我竟不知还有此事?”
这眼神太狠太凶,夹着血雨腥风。
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谁不知道杨衔和郗住风的荒唐事,二人抵足而眠已非一日,杨衔更是亲口说过郗住风是她床榻上的娇客。
陈元明这句话怕把这阎王得罪的不轻。
“您这样张嘴扯谎,妄图将我拖下水,有何益处?”郗住风说,“若真是清白自知,何不入我大理寺一趟,坦坦荡荡!”
陈元明踉跄几步,颓然坐地,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得猛的抬起头,犹豫抓住了最后的稻草一般,嘶吼道:“王则寻!他听到了……他听到了!”
“王则寻虽已外派出京,但是可以派人去问!殿下!太子殿下!”陈元明猛的扣头,“臣待殿下忠心耿耿!”
“陈大人说笑了,如今母后还在。”太子寒声道,“孤看你如今已失了分寸,陈元明、袁烈押入大理寺听候审问!至于王则寻,就由刑部派人八百里加急核实此事真伪。”
袁烈的头已磕在地上,陈元明疯狂摇着头,却已不敢喊冤。
后面要开始揭住风的老底了,还有一点没写完,写完了一次性发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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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