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湛跪坐在蒲团上望着墙上四方的窗,忽然听到了身后锁链被打开的声音,回过头时就看见穿着青衣的女子。
那女子放下了灯,上前解开锁链,轻轻抛落在地,足尖抵着门用劲,门便被踢开,被牢笼所遮挡的面容自然出现在了王湛眼前。
“郗大人。”王湛站了起来,深深一礼,“初雪那日城门下喊冤一别,不曾想今日再见,会是在大理寺。”
郗住风捡起灯,泰然地站在牢笼之外,眼眸沉静:“你可以走了。”
“大理寺这样做,”王湛跟了出去,“怕是不合规矩吧。”
郗住风拾步向前,裙摆轻荡:“做什么了?”
王湛沉默了半晌,方说道:“到底是谁,值得杨大人亲自出手。”
郗住风不再言语,转身将木柄塞到王湛掌中,指了指前面的门,就从另一边绕开了。
“大人如今这般模样,想来是诸事已定,不怕我去张扬了。”
“随便你。”郗住风冷淡地答道,“爱说不说。”
“郗住风与之前很不一样,与我想的很不一样……”
“废话真多。”郗住风砰一声关上了门。
云丹在另一边探头看了出来,目光停在了王湛身上,深深地皱紧了眉,似乎要把这个人记下来。
王湛抬眸就看见了云丹,睁大了眼睛:“你是那天翠萝楼迷津香……”
云丹猛的上前掏出手帕就塞进了王湛的嘴里,一把把他往外推,最后补上一脚踹出了监牢,砰一声就关上了门。
王湛在地上摔了个狗啃。
“王兄,”黄屿川低头,微微一笑,“大人要我带你出去。”
“你们大理寺做事如此肆无忌惮吗?”王湛揉着腰,面色冷凝,“那日杨大人到底是在做什么?”
黄屿川说:“你无需知道。”
“若是正经查案,我自然没必要知道。”王湛说,“把我抓到大理寺关了这些日子,不就是怕我走漏风声吗?”
“那就是密案要案,天大的事情,又不知你是否值得信任,自然要关起来。”黄屿川肯定道。
“你……你当我蠢吗?”
王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简直被黄屿川的话气笑了,最后只能闭上嘴点了点头。
黄屿川垂眸无声一笑,心里颇为快活,事情是谁做的,大理寺的人都知道,定然是郗大人。
郗大人当真是厉害。
-
河梁亲自把躺着的文昌伯送了出去,见文昌伯府的人走远了才转身进了大理寺。
杨衔掀袍跨出了门,徽鸣跟在她身后低声说着事。
“鱼上钩了。”
杨衔摘下了耳坠小心的收了起来:“点人。等会儿要是放跑一个,就都滚去看城门。”
她调走这么多神武军自然不只是为了一个文昌伯,不过是收了自己追查小石庄的风声,留下条口子放长线钓大鱼。
等了这么多久,好不容易才让那些盐商按耐不住要走货,正是人赃并获的好时候。
-
已是下午,街角的馄饨小店此刻正清闲,廊下春雨,店家坐在一边啃红薯,连日的闷热因此散了一些,却也知道这场雨润后,夏日将至。
忽然有一个青衣姑娘下了马车,她似乎身体不好,在清凉的雨间披了一件软云般的披风,踩水而来,在廊下收了伞。
店家连忙笑着迎了出来,抬眼正要招呼就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您怎么来了?”
-
暑热将至,郗住风临窗绣花,里风陪在她身旁理着线,屋里点了灯,并不昏暗反倒衬得四下幽静。
“吏部陈大人邀您去他家一叙。”里风低声说道。
郗住风手一顿,长眉舒展,无声的一笑:“总算是等到了,那件事可以开始了。”
“是。”里风应了,说,“乔大人递了消息,他在小石庄看见杨大人常接触一个伢人。顺着这条线去查,发现杨大人恐怕在兵部有人。”
“这不奇怪。”郗住风挑着线,“军械出事,兵部不可能是个睁眼瞎,杨衔怀疑兵部还算聪明。”
“乔大人似乎有意暗示,兵部最近风声鹤唳。”里风说。
为什么?
郗住风面色一沉:“果然,军械与盐务本就是同一桩事。”
“姐姐。”里风面露忧色,“或许我们再等等。”
“不行。”郗住风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难得如此疾言厉色,“我已经等太久了。如此好的机会,我绝不能放弃。”
“让乔书邈盯紧杨衔,户部、兵部都不能放过。杨衔若有意安插人手,此人必然是由安西或者傅州调入兵部,让沈别之把这个找出来。”郗住风抬眸,“我必须要在此事上抢占先手。”
云丹敲了敲门,说:“小姐,徽鸣传讯,主子要回城了。”
郗住风止了话端,面上已风平浪静,里风自然也粉饰太平。
自唐月本走后,杨衔的人一直唤她昭小姐,郗住风敏锐的察觉到了其中的不一般,至少云丹此刻在她身边已不是监视,更多的是保护与听命。
郗住风乐见其成,她推开门走了出去,言简意赅:“厨房。”
云丹点点头,说:“都给您准备好了。”
-
杨衔稀里呼噜的就把一碗馄饨吃完了,抬头时就看见郗住风睁大了眼看着自己。
“快一天没吃东西了。”杨衔解释了一句,喝了口汤,隐约觉得口齿间残留的味道有些熟悉。
她打发了文昌伯后就领着人去追查私盐案了,钓了许久的鱼今日咬了饵。
其实是杨衔故意让那探子知道了去通风报信,叫人以为她今日分身乏术,这才松了警惕,让她棋高一着。
郗住风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说:“厨娘已经歇下了,你等等我,我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杨衔点了点头,郗住风提着裙子跨出了门,里风就冷着脸走进来收拾碗筷,期间白了杨衔好几下。
不过平日里她就看杨衔不顺眼,杨衔一贯是不理会的。
里风腮帮子绷得紧紧的,要出门的时候还是没忍住,转过身,没好气地说:“大人等了你好久!”
“嗯?”杨衔抬眸,古怪地看着里风,“你,你不满意?”
“你!”里风咬了咬唇。
“你吃的那碗馄饨,是我家大人做的!”里风恨铁不成钢,重重地剁了一下脚,哼了一声,“你简直牛嚼牡丹!根本尝不出味吗?”
杨衔一怔,目光骤然放到了腕上,脑中猛的一震。
难怪,难怪她会觉着味道熟悉!
杨衔立时站了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到里风面前,端起碗喝了一口汤:“确实是这个味道。”
里风一把夺过了碗:“我家大人学了好几天!”说罢又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站着!”杨衔话音刚落里风就一溜烟的跑了,根本抓不住人。
“大人?”郗住风拎着裙子,单手端着一碗面走了进来,“怎么了?里风怎么跑得这么快?”
杨衔上前接过碗,其实也没几步了,一碗面倒手两回实是有些做作,偏偏两人都情愿如此。
“你什么时候去的那家店?”杨衔拿着筷子挑了面,问道。
郗住风坐在一旁翻着《吏部给事中录》,随口答了:“你知道了?想来是里风多嘴了,下午路过的时候去了,怎么样?他们可是夸我很有天赋。”
郗住风轻笑,玩笑道:“到时候不做官了,没准能去开家店。”
“那我和你一起开店,”杨衔语气轻悄地说着,她从未如此温和地抬眸,隔着晚间的灯。
豆大的火光洇出薄薄的雾气,杨衔吃着这碗和云吞同出一辙味道的面,觉得心里从没有这么平静过。
那些在金阙楼台里悄无声息弥漫的孤寂可消,在争吵冷漠中的无措也慢慢远去。
她曾在漫天黄沙里找到归属与快感,回头时发现自己还在眷恋幼年不可忘怀之物。
“我不做官,不当将军了。”杨衔诚恳地说着,仿佛下一秒便也情愿去做了,“明日就与你一起开家店。”
郗住风双眼却不自觉地睁大了,恍若雷霆乍惊,心湖涟漪成片,二人无声对望。
杨衔却慢慢地皱紧了眉,眸色逐渐黯然。
她在郗住风的目光里窥见了怯懦与退缩。
郗住风歉然的看着杨衔,面上是难以遮掩隐痛,她迅速移开了目光,仓皇地举起了书,思绪却陷入了无尽的混沌与彷徨,仿佛被一根细不可见的韧丝缠绕着,密密麻麻。
“不行的。”郗住风艰难道,“不行的,杨衔。”
杨衔自嘲一笑:“原来是又在哄我。”
是她把玩笑话当了真。
房间里只听到了杨衔细微的咀嚼声,半晌,郗住风开了口。
“盐商有交代什么吗?”
她果然知道了。杨衔心想,不过是在秀水村居高而观,乔书邈竟能察觉到她今日已得手并且在短短时间内就告知了郗住风,同时瞒过了云丹。
真是厉害。
“在审。”杨衔说,“明日我要动流光坊。”
“那我与大人一起去。”郗住风说道。
她目光停留在书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鹿书院仿佛在这本书上出现了多次。
白鹿书院……似乎是在徽州,那是诚王的封地。
“在想什么?”杨衔漱了口,见郗住风拿着本书一动不动的坐在一旁,问道。
郗住风犹豫了一下,问道:“诚王,大人知道吗?感觉很少听到他。”
“他?”杨衔心里觉得奇怪,倒也没有遮掩,说,“他是陛下的嫡亲兄长,可能是已就藩的缘故,京都中少有人提及。其实当年先皇……”
杨衔止了话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
“那为什么不是这位殿下即位?”郗住风脱口而出。
“说什么呢!”杨衔厉声喝止,“陛下天命所归。”
郗住风少有这般莽撞,一时也觉得失言。
杨衔压低了声音:“当年陛下北逐匈奴,立下赫赫战功,朝内朝外众望所归,陛下登基时,诚王屈尊为陛下的前导官,还政于陛下。”
还政……郗住风陡然明白了些什么,当年陛下北逐匈奴,在朝堂中安稳国政的恐怕就是这位诚王,他早已摄政。
郗住风觉得心里坠了块重重的石头,却又无从知道怪异在何方。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杨衔说道。
郗住风倒也没有隐瞒:“只是发现朝中许多官员都曾在白露书院听学,觉着奇怪。”
杨衔轻笑:“白鹿书院是天下书生所敬仰之处,就连太子当年也曾在白鹿书院听学三月,显王也曾陪同……”
杨衔皱紧了眉头。
“怎么了?”这次倒轮到郗住风问这句话了。
“我记得显王每年都要在白鹿书院住上数月。”杨衔神情凝重,从郗住风手上拿过《吏部给事中录》一页页翻了起来。
郗住风垂眸,杨衔果然一直怀疑显王。
“吏部、户部、兵部,三部给事中皆出身白鹿书院。”杨衔轻声道,“其实也不足为其,朝中不少大臣的幕僚亦与白鹿书院有渊源。白鹿书院独大已久,按理来说太子不会纵容至此。”
郗住风说:“这并不奇怪,诚王显王听学于白鹿书院,兵部一向是国公府与李将军的天下,户部与吏部两部尚书为相爷门生。若真要说起来,徒有工部礼部多有寒门子弟。”
“工部和礼部。”郗住风无声一笑,摇了摇头,“显贵与世家之间早有默契,给事中位卑权重,是世家对显贵的退让,那么自然显贵也要投桃报李。太子殿下就算是要管白鹿书院,见到两位皇叔怕也是力不从心。”
六部之中,刑部礼部工部自然支持太子,大理寺有个杨衔,郗住风一直怀疑杨衔是皇女麾下,多番试探,自觉不曾出错。
朝堂这池子水浑得厉害,谁也说不清丢块石头下去牵扯着多少人。
杨衔查的到底是案子还是朝堂,郗住风竟也看不透了,难怪杨衔被调入大理寺还兼了神武军督导。
如果真是皇女掌兵权,那皇女此番出手,莫非已有意下场。这位皇朝最为诡秘的皇女殿下,她又想要做什么。
郗住风敏锐的察觉到,这桩事件之后,推手不止一位。
寒门与世家的争端仿佛初现端倪,而皇女与太子在其中又分别扮演什么角色呢?
“青州盐转运副使宋限南早就入了京,却只见了罗逢源一面。”杨衔回归正题,“户部年年查账查不出青州半分问题,若真要做手脚,罗逢源也足够了。怕是今日不该抓那些盐商,眼下已逼得他们投鼠忌器。”
“不会,宋限南千里迢迢入京定是有急事要办,不怕他不做。”郗住风道,“越是步步紧逼,越要逼得他们自乱阵脚,既如此一不做二不休,就把流光坊当贼窝来算。其实……”
“怎么了?”杨衔问道。
郗住风沉吟片刻,说:“我觉得,如果成国公府里有谁会去流光坊,那么一定是那个娶了宋限南女儿的五公子。”
杨衔说:“他去过。徽鸣看到了,我猜他明日还会去。”
“所以大人一开始,就打算抓个人赃并获。”郗住风挑眉,“其实大人已经有了计划吧。”
“我拦住了十三路漕运,消息传入京都,盐商必然不肯罢休,他们今日去小石庄点货被我一锅端了,已有义愤填膺之态,并且见着我亦分毫不惧。我猜,他们已经与身后的人说好了。”杨衔冷笑,“偏偏明日流光坊又开花会,这时间赶得如此巧,我如何不知。恰逢新年已过,军械无处可寻,那必然压在手里,这么多军械积压,我不信他无人在手,既有人,就得有钱。过个年关可是要有钱才行,十三路漕运为我控,二十一条官道我亦插了手。”
“我赌得就是,他们不得不出手把我压下去。压一个手握神武军的大理寺卿,这种大事,不见面密谈是取不得信的。我要得就是他们狗急跳墙。”
郗住风一时有些沉默,欲言又止地看着杨衔。
她从没想过,证据可以这么找……郗住风是喜欢抽丝剥茧的人,探案查踪总归离不开眼前的证据紧密的推理。
杨衔则一出则全然不一样,她根本不耐烦去深究,只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打乱对手所有的路,逼得对手不得不把自己送到她面前来。
本来想全部写完发的,但是病了,喉咙吞刀片,到现在还浑浑噩噩的
我感觉从去年开始身体就不太好,老是容易生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第 3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