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屋里掌了灯,几个侍卫抬着小案上来,摆了饭。因着天冷,菜都用着热水保温,又添上了一道奶白色的羊肉汤,配着两三道素菜,一道烙得金黄的牛肉饼。
“她用过膳了吗?”杨衔一边擦手一边问河梁。
河梁说:“郗大人在大理寺和沈大人一起吃了。”
杨衔这才坐下,喝了口汤,见徽鸣从廊下走过来,又放下了碗:“先把徽鸣叫过来,等下不一定有空听他说了。”
河梁领命去喊了一声,徽鸣几步就跑进了屋子。
“可是北面传来的消息。”杨衔放下了筷子。
“李将军传来了消息,无事发生。”徽鸣坐在一旁跟杨衔说,“自您开始密查军械案后,他们行事就变得格外小心。”
“倒也说明了,此事确实脱不开知道消息的人。”杨衔十指交叉放在桌上,“大理寺如今在我麾下,郗住风当了大理寺正,已然步入正轨。可惜的是,和军械案有牵扯的秦怀,吐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徽鸣说:“除了秦怀这颗钉子。国公府,张相府,亲王府,除了一个没有证据的成国公府,其他的都瞧不出端倪。郭相败了,如今退回太原,显然军械失窃和郭相也没关系。”
“不急,”杨衔倒了杯酒,“黑市上查到的那批数量太少,显然是秦怀中饱私囊的。那么大宗还在那位大人物手里,不是为了财,所图甚大倒也是好事,如今安西六镇、天门关李家三军已经被筛了一遍。釜底抽薪,他迟早会跳脚的。”
徽鸣沉思,所图甚大便不会轻易收手,那么必然还会有动作。
“盯紧了漕运和各大镖局,还有傅州到京都的官道。一有动静,先拿下。”杨衔说。
徽鸣说:“主子,我们人手不够啊。”
杨衔卸了腰间的腰牌丢给徽鸣,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调禁军的话太容易走漏风声了:“盯紧要紧的吧。”
徽鸣应声称是,正想要想去拟个章程,又被杨衔抬手拦住了。
杨衔多问了一句:“军械失窃,兵部有很大的问题。我不信桓安这个兵部尚书什么都不知道,钉子扎进去了吗?”
“已经安排进去了,位置不上不下,既不引人注意,也不至于一无所知。”徽鸣低声说。
徽鸣犹豫了片刻,说:“对了大人,郗大人之前去过一次四方客栈。查了四方客栈的底,只知道背后大有来头,似乎靠着相府,再有的就查不出来了。”
“不必理会,这件事我心里有数。”杨衔喝了口酒,沉吟了半晌,才说:“再去查一下郗住风,查她七八岁时候的事情,在永州之前。她应该不是永州人。”
“郗大人这样聪慧过人的人,怎么会十一岁前的事情一点痕迹都查不到。”河梁多嘴问了一句。
徽鸣也觉着奇怪,去永州探查的人只说这个乞丐随着流民一起进城被安置了,拒绝了官府的慈幼堂抚养,执意入了仵作这一行,那时就已看出她小小年纪便果决有魄力了。
照理来说,这种人即使还小,也不该是默默无闻的。
杨衔拎起了筷子吃饭,她显然是饿了有一会儿了,又挂心着郗住风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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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人呢?”胡太医抱着药箱走了出来,随口一问,徽鸣赶忙上前接过了两个箱子。
杨衔放下了筷子,拿着手帕擦了擦嘴,走了出来:“怎么样?”
“这个小女娘,不是个长寿样,”胡太医哼哼了两声,“每隔七日要行一次针,药方我也写好了。”说着从袖中抽了出来,河梁接了过去。
“可不便宜,也不晓得她吃不吃得起。”
杨衔说:“你不用想这个,先把她的伤养好。”
胡太医看了一眼杨衔:“杨大人,她膝上的伤虽然是沉疴旧疾,但你要是再像上回一样,等她老了可站不起来了。”
河梁连忙拉住了胡太医,心里祈祷着老头子不要再说下去了。
杨衔站在廊下喝着茶,放下了茶盏,指着胡太医:“塞回车里送回去,雪天路滑,别让他磕着碰着,省得被这老货赖上。”
胡太医大怒:“用得着的时候我是太医,用不着就是老货——”
河梁赶忙架着胡太医往外走,杨衔很轻的哼了一声,抬手向后晃了一下,胡太医看着她拇指上的扳指,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胡,你可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别乱说。”杨衔警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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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住风睡着了。
杨衔握着银钩子挂帘,借光折在屋里,一室静悄悄。
她就这样不设防的睡在自己的床上。杨衔惊奇的想着,却发现自己并不抵触郗住风这样的冒犯。
屋檐漏月,隔着透亮的窗映在暖色的帘上,在锦缎珠彩间,郗住风衣襟露开,云袖滑落,侧脸枕在玉一样的小臂上,伏睡于软垫锦被里。
她这样安静、不设防的昏睡着,犹如稚童,仿佛那些深沉的心思散在了梦里,那些沉痛的过往也早已过去。
杨衔意识到,郗住风没有被梦魇着,竟让她心里生了几分轻松的意味来。
无边的风月间,小雪轻轻的落着。
杨衔想起在辉煌的金宫里,她看到过阶下有新生的苔色,从一摊雪里融出,杨衔不愿擦去,是慈悲吗?
不……不。
那样青嫩的绿色,挣扎破土的生命,其实一直一直都留在了她的心底。
杨衔在原地站了很久,忽然抬腿走了过去,她的目光从郗住风的抚在锦上的手,移到了那张精致的面上。
外面隐约传来打更的声音,护卫脚步声轻轻走过。
郗住风眉山清芜,唇角噙笑,浸在天真的梦里。她仿佛陷在温水里面,父母环绕身侧,母亲捻针,父亲则揽着母亲,轻声提醒小心扎手。
母亲的嗔怒,指着郗住风说她十指秀丽却笨的厉害。父亲在一旁笑了,竖起手来说怪自己,叫女儿如同自己一样蠢了。
可郗住风知道,父亲捻针引线娴熟无比。
她枕在母亲肩上读书,被父亲抱起来弹了一下额头。冬日的雪里,家人围在一起,灯笼的纸是那样的红,笑声欢畅。
屋子里又暖又明亮,郗住风那时恍惚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会这样,会永远快乐下去。
仿佛这辈子再也不会冷了一样。
杨衔低头注视了很久,慢慢抬手,指尖碰到了郗住风的掌心。
冷得厉害。
屋内的碳火没有熄灭,分明一直是暖洋洋的。可郗住风还是手脚冰凉,太医隐晦的提过,这是早年行乞生活落的病根,身体亏得厉害。
可她不过十七啊。
杨衔不知不觉坐到了床边,握住了郗住风的手掌。
“郗住风……”
寂静的屋里,有人的心早就乱了。
平生第一次,杨衔心生悔意,她垂眸看着郗住风的手,惊觉自己掌心的暖仿佛难以融进她指尖的凉。
她轻轻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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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时大雪飘零,落在檐上,犹如碎琼乱玉的敲击声,杨衔被吵醒了,她睡在美人榻上,爬起来时后颈酸痛得厉害。
“啧……”她揉了揉后颈,掀开了被子,屋里有些冷了。
杨衔目光落在了床榻上,其实她和郗住风都是女子,为何不能同睡,传满大理寺的流言又不是真的。
杨衔饶了她的命,给了她做官的敲门砖,她屡次三番心怀鬼胎也不计较,末了还把人带回府里看伤。
嘴上说了几句房里人,杨衔就真的为之所动了吗?疯了吧……
可杨衔……
就是觉得自己心里有鬼,她握紧了手,却想起了握住郗住风时的感觉,那种柔软,越想越清晰,挥之不去。
杨衔想,阿娘知道了,又得把鞭子打断了。她太熟悉这样的感觉了,就像生出了去安西的念头,把命送在那儿,她也要去。
阿娘打断了鞭子气得把她拎到了阿耶那儿,阿耶问她,为什么要去。
杨衔说不出来,最后说:“京都没意思,人太多,弯着脊梁低着头,没意思。住的地方四四方方,不自由。”
她想要自由,想要看见旁人是怎么活着的。
那些甘愿屈服的人,杨衔不想要这些。郗住风的脊梁她打折了,才发现血淋淋的里面,有人还是会不服的。
她想要这个。
杨衔披着衣服,掀开了厚重的门帘,推门时却看见了门缝里的雪,她放下了手,摇了摇头,自己转身从角落找出了银丝碳放进了炭盆,吹着火折子烧了一下。
“大人,”郗住风撩开了床帘,黑发如瀑,披在身后,她揉了揉眼睛,拿过了小案上的茶喝了一口,浑浑噩噩的问着,“您怎么在这儿。”
“睡糊涂了吗?”杨衔走了过去,“这是我的房间。”
郗住风这才注意到杨衔穿着单薄的寝衣,身材窈窕,衣带系得乱七八糟,露出了小麦色的肩。
“大人为何不叫醒我?”郗住风揉着脸,昏沉沉的靠着床,鼻音沉沉。
杨衔看出来了不对劲,手背贴了一下她的下颚,又抚上了额头。
郗住风只觉得浑身发冷,杨衔身上暖洋洋的,她又没有力气,不想推开杨衔。
“你在发烧。”杨衔看了一眼床上的面被大概明白了,原本是有两床被子的,被她拿一床去了软榻上。
她久在安西倒不觉得冷,怕是郗住风受不了。
“这样吗?”郗住风低声说,“难怪觉得头很疼。”
杨衔皱紧了眉头,把被子搬了回来,找了个出气的对象:“那老头是庸医。”
她扶着郗住风躺了下去,把那一点挣扎的力量忽略了彻底,展开了被子,刚要转身就被郗住风拉住了衣角。
“我去叫人。”
郗住风说:“这么大雪,明日再说吧,睡一觉就好了。”
外面是有护卫守着的,只是这个点要把府里的大夫喊起来,那个大夫上了年纪,郗住风住在杨衔府里的时候受过他照顾,不想把老人家折腾个来回。
杨衔想了想,握了一下郗住风的手,抽出衣角,找到了自己团在椅子上的衣服,从里面翻出来了一个小瓷瓶,又从放在炭盆旁的铜壶里倒了一碗水。
“把这吃了。”摊开的掌心里是一粒黑糊糊的药丸。
郗住风不太情愿,但还是低头含去了,柔软的唇和杨衔的掌心一触即分,杨衔瞪大了眼睛。
忽然伸手掌心抵着郗住风的额头又把人按倒到床上。
“杨衔……大人!你在干什么吗?”郗住风没喝上水,险些被药丸噎了一下,头又晕又疼,一时脾气也起来了。
杨衔不满的看着她:“你在干什么?”
郗住风忍着脾气:“我在吃你给的药丸啊。”
杨衔指着她,刚想说什么,郗住风就忍无可忍的从她手里夺过了水,喝着水拍着胸膛把药咽了。
“大人我现在头很疼,您不去睡觉吗?”郗住风揉着额角,有气无力的躺在枕头上,谴责的看着杨衔。
杨衔站在窗边,举着手,还想说什么。郗住风就已经拉起了被子转过身了。
这下杨衔确定了,她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床上忽然一沉,郗住风睁开了眼睛,还没转过头,被子就被扯开了,杨衔钻了进来,精准无比的抓住了她的手。
“杨衔!”郗住风瞪圆了眼睛,无比震惊扯着被子,“我病了!”
杨衔冷笑一声,磨着后糟牙:“我知道啊。”
郗住风拼命的缩着,软绵绵的推杨衔:“大人!我真不好女色……”
“都是女人一起睡睡怎么了?”杨衔十分迅速的呛了回去,一把把人抱着转了过来,两条腿使着劲箍住了郗住风。
“我错……”
杨衔飞快的捂住了郗住风的嘴巴,不给她求饶的机会:“睡啊,不是病了吗?”
郗住风是全然想不懂杨衔是怎么想的了,这孙子还贴心无比的把她的眼睛也给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