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下吊着几盏摇摆的孤灯,风已满坠天苍地廓。雪气携梅香钻入鼻息,在昏暗的灯下,郗住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忽然风鼓长廊,屋檐扫雪,扑簌簌声中,灯灭了。
郗住风顿步,周身被黑暗侵袭着,她抚着银朱色的衣角,这样热烈的颜色,穿在自己身上,站在阳光下是否有人会嘲她四不像。
不适合、不配……还是其他翻样的嬉笑呢?
她总觉得自己的衣摆下探出了藏不住的角,它们叫嚣着扭动着,既想要逃离这种滚烫鲜活的颜色,却又想要拼命吸食着这种颜色。
在坠入那场梦时,郗住风是庆幸的。她不敢忘记那个雨夜,她在雨夜里失去了太多,大雨冲刷了罪恶、仇恨、记忆、亲人。
顺着雨水滚入江河湖泊的,是永远回不来的东西。
可她已经太久没有陷入那场梦了,她知道自己等的太久了,久到差点忘记了要做的事情要走的路。
可郗住风其实,也恐惧那样的噩梦。
她在黑暗中嗅雪的味道,胸腔里满是寒意,这凄凄惶惶的风霜路,她还要一个人走很久很久,直到沉沦……
“郗住风。”
回廊漆黑,却有人执灯后立,缓缓走来。
郗住风闻声回头,岁月沉默兜转,与那人在檐下两两相望。
是杨衔。
“为什么不叫人?”杨衔抬眼,提着灯慢慢走过来,灯影映在她英秀的眉眼间,神仪明秀,眼如星转。
“跟你说话呢,灯灭了为什么不叫人。”
郗住风放轻了呼吸声:“没注意到……”
杨衔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肘,领着她往前面走:“不是叫你同我一起回来吗?我去说个话的功夫,人就跑影了。”
“大人可不只是说个话的功夫。”郗住风想了少顷,“等的天都黑了。”
“少来,冬日里日短的事也要怪上我?”杨衔啧了一声,“况且你我是前后脚进来的,是你半道去找沈别之了。”
郗住风不置可否,那场梦让她想起了一个人,生出了几分怀旧的心情来。
“不能找吗?”她歪了头。
“我说不能你心里是否要骂我?”杨衔推开了门。
郗住风说:“下官脾气可比大人好,口德也是。”
杨衔笑了,见郗住风要去旁边她原先住杨府的屋子,伸手勾着她的脖子把她带进了屋子:“过来。”
“大人?”郗住风惊了,“今日不曾淋湿——”
“你不是我房里人吗?大理寺上下谁不晓得我们的苟且?”
“那是之前!眼下下官和大人的关系很是清白啊。”
杨衔哼哼的笑了:“你今日来都来了……”
“我虽曾勾引大人,”郗住风很是纯善的看着杨衔,“可我却然不好这口啊。”
“你倒是坦诚。”
“求生之举,又不丢人。被勾引到了的才丢人吧。”
杨衔笑了,把她摁着坐到了床边,郗住风几乎要跳起来,又被摁了下去。
“坐着。”杨衔警告道。
郗住风一脸古怪的看着杨衔,见杨衔推开门低声和徽鸣说了句:“小心些,把人从后门带过来。”
“大人,”郗住风说,“你要审人没必要牺牲自己的屋子吧,血糊糊的不好吧……”
“你哪来那么多心思啊?”杨衔转头看着她,说,“老实坐着不要多想。”
郗住风揉了揉眉心,已经全然忘了自己刚刚还在回廊下伤春悲秋的模样了。
杨衔这个哑巴!她心里破口大骂。
不一会儿徽鸣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拎着箱子的老者,这老者生的周正,神采奕奕,见到了杨衔十分恭敬的行了礼。
郗住风的目光在他手上的箱子上停了一下,又转到他衣角露出的靴子。
“就是这位吗?”老者走了进来,捋了捋胡子,问徽鸣。
徽鸣客气的应了,搬来了一把椅子。
郗住风本要行礼的,杨衔眼光瞟了过来,摇一摇头,示意她不要动。她便只好颔首问号,伸出了手:“有劳太医了。”
一时满屋皆惊,那老者慌忙看向杨衔,说:“不关下官的事啊!下官可是换了衣服。”
杨衔扫了一眼胡太医的鞋子:“你没换鞋。”
胡太医自知理亏,敢怒不敢言,搭上了郗住风的脉:“你这小女娘,眼神真尖啊。”
杨衔冷声说:“你自己不收拾好首尾……”
“大人——在听脉。”胡太医幽幽道。
杨衔瞪大了眼,目光幽静地看向了徽鸣,徽鸣头皮发麻,根本不敢多说话。
“嗯……你这个,”胡太医皱紧了眉头,“现在的小女娘都是这么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吗?你家备棺材的事儿,可以早些留意着,免得寻不着……”
“胡太医。”杨衔冷冷道。
郗住风讶然地看向眼前的老者,胡太医?竟是太医院院首,没想到和杨衔私交竟如此好。
她倒是不在意胡太医说的话,她自己的身体心里多少是有些数。
胡太医抿了抿唇,说:“好在年轻,养养就成了。大人倒不用这么早急赤白脸的警告老朽,你这坏脾气怎么数十年如一日不改改啊。”
胡太医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老头忍了半天,觉得自己凭医术被京都捧了这么些年,今日在太医院当值完还被人揪出来加班,还要乔装打扮,末了还要被人威胁。
实在是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这次轮到杨衔不说话了,她抱着手站在一旁,看向徽鸣的目光越发严厉。
徽鸣闭眼一脸死相,主子说要请好一点的,他这不是请了太医院最好的吗……
胡太医又问了郗住风几句话,摇了摇头:“那你这是小时候留的病根啊,七八岁就挨饿挨冻的,哟哟,可怜的孩子啊。”
杨衔抿了抿唇,却见郗住风神色平静,还抬眸看了杨衔一眼,见杨衔神情不对,面上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胡太医扭头看了一眼徽鸣,又看看杨衔:“你们不出去吗?”
杨衔疑惑:“为什么要出去?”
“你不是说她膝盖有伤吗?我要看膝盖了,你们不回避一下?”胡太医说。
杨衔更加疑惑了:“那我为什么要出去?”说着指了指徽鸣,“你出去。”
徽鸣马不停蹄的跑了。
胡太医看着杨衔歪了一下头,杨衔拍着自己的胸膛:“我是女的她是女的,我有什么看不得,要出去也是你出去。”
“你到底是怎么忍受她的?”胡太医大吃一惊,问郗住风。
郗住风很艰难地维持着微笑:“挽个裤脚罢了。”
杨衔嗤笑一声,走了过去,挤开胡太医,伸手撩起来郗住风的裙摆,郗住风一把握住杨衔的手。
“杨大人,还是,让我自己来吧。”郗住风皮笑肉不笑,从齿间挤出了这几个字。
郗住风挽起了裤腿,也不知胡太医是怎么敲了一下,郗住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一片地方都麻疼了起来。
胡太医眼神毒辣,知道这是留了暗疾:“你膝盖是不是之前就受过伤。”
郗住风轻声说:“陈年旧事,跪得太多了。”
胡太医摇头不语,只说:“我走一次针,瞧瞧底细。”
杨衔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她秋天里在雨里跪过三日。”
“这样吗?”胡太医沉思,摇了摇头,“那三日只是引子,真正的病根早就种下了。不过说来幸好,早些留意着早些养着,不至于到老了疼的站不起来。”
郗住风抬头说:“多谢大人了。”
杨衔靠在床边,心里头不太快意,烦闷的情绪翻滚着:“那该怎么治。”
“怕是要吃苦头了。”胡太医撑着腿站了起来,“不成不成,这里这套针不成,得去取我的金针来。”
杨衔刚要喊徽鸣,胡太医却摆了摆手:“叫那小子别乱翻,仔细我的东西。我自己走一趟。”
“徽鸣,掌灯。”杨衔说。
徽鸣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见胡太医出来了,伸手扶住了胡太医。
屋子里一时寂静了下来,郗住风从小案上拿了茶,慢吞吞的喝着。
杨衔看着她,目光总是向下游弋着,心不在焉地转着扳指。
她其实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过去,养成了这么一个郗住风。
“那年,我父母故去。”郗住风有些犹豫,低头盯着盏中的茶水,“我买不起棺材,总不能让他们连入土为安都做不到吧。只能用了一些笨法子。”
“说什么膝盖下有黄金,挨家挨户的跪了好久……”
杨衔仿佛感觉到了心口有什么离开了自己,被握到了别人的手心,很轻易的被揉捏着,泛起细细密密的酸痛来。
“后来……要到了吗?”
郗住风笑了一下,垂下了眼帘,遮挡着眼中的神色,轻声说:“要到了。”
没有……没有要到,一分钱都没有要到。
一卷草席,天地为棺,葬了。
她跪在黄土前,发了这世间最狠最毒的誓言,从此不为神佛庇佑,生死自顾。
“你怕死吗?那三天。”杨衔心中难受,终究问出了口。
“我身若是我,死活应自由。”郗住风平静地说,“我并不惧怕死亡,我只是不愿意死去。”
郗住风沉吟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在灯火下,眼波温柔如水轻轻的荡着,她带有一点歉然,说:“这口锅,真不该要你来背的。”
杨衔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忽然牵了别的话头,强做笑颜:“胡太医进来前,你是不是在心里骂了我?”
她有意不愿郗住风沉浸于过往的悲伤中。
可其实郗住风心中的并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强烈也更极端的情绪。
郗住风眼睛都不眨一下:“没有。下官怎么会骂大人。”
杨衔盯着她,眯了眯眼:“又把我当傻子骗。”
郗住风笑了笑,忽然说:“不然我怎么不骗别人呢?”
这话说得太……轻薄无礼了些,甚至带着一点调戏在里头,刚一脱口,郗住风面上便闪过懊恼。
还不等杨衔说话,她便已经开口说:“下官言行无状,大人恕罪。”
可巧这个时候太医已经拎着箱子又走了进来:“小女娘,可以行针了。哦,这回要请杨大人回避一下了。”
杨衔已然失去了回答的好时机,她嗯了一声,心里有些烦闷,抿唇看了一眼郗住风,到底还是没有留下,临要关门了,忽然说:“没有怪你。”
不知是不怪被当成傻子,还是郗住风自称失言的话。
“小女娘,要露一下背。”
郗住风却因那句话失神,太医唤了好几次,她方回过神来,低声说着歉然,然后解开了衣领。
太医看了一眼郗住风的神情直皱眉,又低下头不敢多说什么,郗住风瞧着比方还要低落了许多。
“小女娘,老头子劝你一句,”胡太医说,“病弱之人,最忌点灯熬油耗尽心血。少思少虑,郁结疏解,方是长寿之举。平日里,还是要想一些舒心的事情的。”
郗住风背对着太医,衣衫滑落,她伏在床上,说:“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此间郁结终有一日会解开,可到那时,我却未必长寿。”
“所以说我最讨厌你这样的病人了。”胡太医哼一声,恼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