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人,沈大人,”乔书邈靠在柱子上,笑眯眯道,“某可真是伤心啊?”
柳应溪抬了抬下巴:“乔大人,哦——伤心?瞧不太出来啊。”
沈别之抬了抬眼,拱手一礼后就走了,柳应溪倒是乐意和乔书邈周旋下去。
“欸,心都碎了啊。”乔书邈捧着心,面露悲伤,“柳大人有这样的好事怎么不带上某呢?白白让某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
柳应溪嗤笑一声,说:“机会早早摆面前了,你自己眼瞎,我怎么带得动啊?”
乔书邈一副受伤的神色,待看到郗住风听到声音走了过来,才露了三分郑重,抱拳一礼:“寺正大人。”
郗住风抱着暖手炉走了过来,点了点头:“乔大人。”
“郗大人的风水一定很好。”乔书邈打量一下郗住风的面色,说,“郗大人近日可是又有不适?”
“陈年旧疾,多谢乔大人关心。”郗住风温和道。
乔书邈抱拳道:“下官不敢,大人还是叫下官名字吧。”
蹲漏雪堂前这么久原来是为了这个,柳应溪挑了挑眉,对郗住风叠手一礼,识相的退了下去。
“乔书邈?不如一起走一走。”郗住风说。
乔书邈撑开了伞,遮在郗住风头上,二人便一起走在了雪地里。
“郗大人真是真人不露相,短短一月不到,三连跳了。”乔书邈真情实感道,“大人今年还十八不到吧,下官真是好生羡慕啊。”
郗住风指腹无意识的摩挲在暖手炉外面的锦套上,低低笑了:“可是要坐上这个位置?”
乔书邈说:“那感情好,还以为大人更喜欢柳大人呢。”
“不是把我拉下去,你坐上来?”郗住风平静的说,“这个位置,秦怀考虑过你。”
“秦大人?”乔书邈笑了,“馊透了的菜,可不能动筷子,坏肚子的。”
“况且,下官钦佩大人的为人。还是大人荣升,提拔下官吧。”
郗住风拢了拢衣袖,淡淡道:“书邈啊,真聪明。”
乔书邈心中咯噔一下,知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眼下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了:“科举舞弊案,拉下来了京都府伊,大理寺重振威名,大人一飞冲天,一箭三雕。下官佩服。”
郗住风轻轻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拨着腕上的镯子,乔书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沉默的跟在了她身后。
雪慢慢的下了起来,伞太小只能遮住一个人,乔书邈半个身子在伞外,落了满肩的雪。
“大理寺还是有杨大人的。”郗住风语重心地说,“神武军都督,好深的水啊。”
乔书邈垂下了眼:“神武军都督,身兼两职,圣心如渊啊。”
这样的身份,怕是太子殿下都要拉拢杨衔,这个杨衔真是不简单。
“但是大理寺选择了大人,下官没有离开大理寺的想法,也无能为力。”乔书邈坚定道,“总是要选的。”
郗住风笑出了声:“如何看出来选我更好?”
乔书邈说:“摧眉折腰事权贵,唯有大人最情真意切。”
“不是夸我的话。”郗住风可惜的摇了摇头,“况且也没得选,是吧?”
“出头的路不多嘛,”乔书邈说,“大人不信命,我也不信命。命好的人凭什么凡事触手可得。”
就凭杨衔姓杨?
郗住风微微一笑,快要走到廊下了,她踩上了台阶:“书邈的表字是?”
那时,乔书邈并没有说。想来是没有和郗住风深交的打算,不成想天变得这么快。
“下官表字,行衍。”
郗住风点了点头,把伞递给了乔书邈,转身走了。
乔书邈看着郗住风的背影,身后一片冷寒,在和郗住风交谈的许多瞬间他都感觉到了这个女人的棘手。
这么年轻,但是一双眼睛仿佛能看到人心里似的,问话却又刁专刻薄,稍不注意就被她抓住了尾巴。
果然,之前的郗住风都不是真实的郗住风,如今这个锋芒毕露的才是她。
不愧是大理寺的“屠户”,扮兔子扮久了,他都差点着了道。
郗住风侧眸,轻哼了一声,表忠心是表忠心,但人太圆滑了。
她头先伏低做小众人皆知,尽管乔书邈态度很好,也刻意忽视了过去,但还是要立了威才能收服。
否则也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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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压着了院里的梅枝,郗住风怀里抱着一沓书卷,踩着厚重的雪,顶着萧瑟寒风跑到了廊下,半路险些滑了一下,膝盖在树干上狠狠的磕了一下。
“呼——”
郗住风脸色苍白,膝盖冰冷刺骨的疼,动起来尖锐的发麻,她忍着疼抖落伞上的雪,一面扯落了披风一面推开了屋子。
满室温暖,热气扑着雪气,一时白雾蒙蒙。
杨衔眉目疏朗,靠在榻上喝着茶,显然已经坐了一会儿,听到动静抬了头,眉头便皱了起来。
“怎么,病还没好吗?”杨衔下了榻,手掌握住了郗住风的手肘,另一手关上了门。
郗住风手冻僵了,想要把怀里的书放到炭盆边烘烘:“大人?你怎么来了?”
杨衔见郗住风动作不利索,目光停在了她的膝盖上,想起了那场大雨。
“近日除了京都府地方州郡转了几状要进的案子给我们再审,倒是没有什么大事。”郗住风坐在炭盆旁隔了段距离摊开书页,“下官已经处理了,给徽鸣递了详略,您没有看吗?”
“那些都是小事,你办事这般利索,我觉着十分好,舒心了不少。”杨衔握着玉佩敲了敲门框,隔着门吩咐了徽鸣几句。
“那大人是来跟下官谈流光坊的吧。”郗住风给自己倒了茶,急促的吃了几口,闷声低咳,“还以为大人会立刻找我的。”
杨衔目光扫过她的裙摆,说:“本来是想找你的,数来话长,去了一个村庄,以为有点关联的……”
“你裙子湿了。”杨衔忍不住说道。
郗住风拎了一下裙摆,目光透亮:“下官知道了。想来大人白跑一趟了?”
杨衔摇了摇头:“我可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里面有问题,但是说不出哪里有问题。偏偏又就是觉得不对劲。”
“大人常年镇守于安西六镇,上阵杀敌是要命的,对于危险有着野兽般的敏锐。如果您觉得有问题……”郗住风沉吟,认真的说,“下官相信你。”
杨衔轻笑:“用不着你信不信,我没觉着自己错。”
“嗒嗒——”门被轻轻敲了两声。
郗住风刚想站起身,杨衔就抬手阻止了她,自己抬步走了过去,小心的开了半扇,免得风雪吹入,她从徽鸣手里拿过了一个手提的黑漆木盒子。
这个盒子看着有些分量,但被杨衔很轻松的拎在手里。
郗住风难得露出了几分好奇,见杨衔打开了盒子,从里面拎了一个黑陶的小壶,先架到了碳火上,隐约闻到了姜汤的味道。
“大人真贴心。”郗住风夸了一句。
杨衔嗤笑一声,没有作答。盒子下面还有一层,里面放了一套齐整的银珠色软银轻罗棉袍。
这样华贵的面料张扬的颜色,只能是杨衔的。
“衣服是给下官的吗?”郗住风明知故问,她不太想推辞这件事,衣服里潮得厉害,热气烘不到的地方漉漉的贴着,阴冷无比。
“你今日心情很好?话真多多。”杨衔说,“把衣服换了吧。”
郗住风刚想抱着衣服去书案那边的屏风处,杨衔就已经走了过去。
“下官日日心情都很好啊。不过大人今日是怎么了?”郗住风解了扣子,“对下官真好。”
“啧,”杨衔靠在屏风边,背对着郗住风,“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郗住风侧头,用最省事的法子把衣服脱了下来:“大人那日去流光坊是不是见着了人?”
“算得上是吧,”杨衔听着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说,“我确实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国公府的消息,但是流光坊牵扯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郗住风叹了一口气:“大人不要总是这样逗下官了,有话快说吧。”
杨衔转过头不耐烦的看了一眼郗住风,却微微一怔。
只见透过明窗交映的雪和暖暖的灯火里,郗住风披着那样明亮的红,高髻浓鬓,杏脸柳眉,倚在书卷环绕间,软云样的手握着铁拨子挑着碳火。
“换好了为什么不叫我?”杨衔神色几变,耳后莫名滚烫,她走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郗住风的手。
郗住风似乎笑了一下,她贴近了杨衔,难得愉悦的逗弄着:“杨大人,不要趁机抓下官的手。”
杨衔充耳不闻,拿过了茶碗随手泼进了碳火里,滋滋声中,屋内便又暖了一些。她拎着壶倒了姜汤。
“说来好笑,我当时觉得不对劲,却想不明白哪里不对劲,但无论是什么事,总归离不开人,所以我就用了个直接的法子。”杨衔直言不讳。
郗住风挑眉,揉着膝盖,饶有兴致的嗯了一声以示疑惑,鼓励杨衔说下去。
杨衔只觉得她这个人时冷时热,手却是始终如一,自遇见了摸的十回里回回都是冷的。
“我把人都扣住了,把他们的底细抽了个干净。”杨衔把姜汤推给了她,说,“一个流光坊,出乎意料的四大盐商,来了两个。我便又蹲了几日,半月内,足足有六个盐商和流光坊有牵扯。整个京都府,有头有脸的盐商,都去了流光坊。”
“好色也是有可能的啊。”郗住风笑道。
杨衔说:“其中两个可是女子,流光坊有名的不是小倌。还有一位似有隐疾,他也去凑热闹呢。”
郗住风喝着姜汤,先是一笑,说:“大人,您这个法子真是……大张旗鼓啊。不过,下官必须说,您还真是格外敏锐。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并不是直觉,而是您看到了证据,只是不确切或者匆匆一眼很快就忘掉了,所以说不清道不明。”
杨衔转着手上的扳指:“那你刚刚还说什么生死的直觉。”
“其实,下官说的直觉大概就是您忘记的证据,”郗住风摸了摸鼻子,“刚刚只是懒得和您解释……啊,疼。”
郗住风猛的抽手却被杨衔死死的握住了。
“大人,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郗住风认错一向很干脆。
杨衔哼了一声,甩开了她的手:“我发现了这些后就派人监视了他们一段时间……”
郗住风问道:“情况怎么样?”
“一无所获,”杨衔说,“后来徽鸣翻这几个盐商府里的人的文书发现,他们府上总会有几个来自同一个村子。”
郗住风面色变了:“是不是离皇城很近。”
“嗯,叫小石庄。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而且他们并不是遭了灾或者没了家产。但偏偏在盐商府上为奴。”杨衔说。
郗住风面不改色,心却沉了沉:“盐商,军械。两件事竟然都离不开流光坊,目前来看,军械尚不确定是不是真与流光坊有关系。只是和国公府牵扯着,倒也未必,秦怀只是个小卒,他知道恐怕也不多……”
“还不如直接把成国公府的都押来审。”杨衔不耐道。
“大人——”郗住风摇了摇头,“那是一品国公府,没有实证就想要查,我们敢踏进去一步,成国公就敢要他的府兵把我们的头砍下来当球踢。”
杨衔哼了一声,到底没说话。
“算得上一无所获啊。”郗住风竟也生出了这样的感慨。
“这件事越查下去水越深,牵扯越广。”杨衔脸色不好看:“我知道你不想插手,原本也不想带你过去的,但是手底下的人与你相比……实在是有些用不上。”
郗住风点了点头:“没事的大人,下官说过为您鞍前马后,至少目前不会食言。而且这件案子,最初本就和大理寺扯上了关系。何大人因它而死,如今,下官不会逃避它了。”
“总不会最后牵扯上皇女吧。”郗住风膝盖暖了,便没这么疼了,还有心情开了个玩笑。
“哈?”杨衔扭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微妙。
“怎么了?”郗住风一直观察着杨衔的表情,半开玩笑道,“莫非真是有关系?”
“怎么可能。”杨衔觉着荒唐,“这能和皇女扯上什么关系。”
郗住风敛眉,莫非杨衔真是皇女一派?
她笑了笑,没有纠缠下去,轻描淡写道:“事情要一件一件解决,大人,看来我们还得去一趟小石庄。”
杨衔说:“明日就去一趟。”
“这些日子雪越下越大,我估计太子殿下很有可能提前放年假,就在近日。你去我府上住吧,方便一些。”杨衔解释道,“如意胡同和杨府真是离了十万八千里,住风啊,为了躲我你还真是——”
郗住风觉得很冤枉:“太子殿下选的地方。”
杨衔的话被噎了回去,她咬了一下牙,看着郗住风低头喝姜汤,说:“今日就去。”
“下官没有说不去,”郗住风说,“大人,如果实在找不到线索,就不要只盯着国公府,国公爷的姻亲也不要错过,尤其是娇妻美妾、舅甥表亲或者老仆什么之类的。”
杨衔眼前一亮,站了起来,敲着玉佩喊徽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