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徽鸣一把推开门,说,“吏部的文书下来了,大理寺郗住风上任大理寺正。”
徽鸣伸出手,张开五指:“五品。”
杨衔头也不抬:“正常,看起来确实升的可快,毕竟是拿命在玩。”
“还有一件事……”徽鸣犹豫了片刻,低声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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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妆台的铜镜被倒扣在桌面,郗住风将衣裙叠好,珠钗从鬓上取下,放回了妆奁内,合上了屉子。
“太子殿下的令刚下,郗大人这么快就要走了?”杨衔靠在门边,目光灼灼,“不多住些日子。”
“君恩不宜辞。”郗住风侧了侧头,取下了耳坠,“太子殿下亲自赐了宅子,不去住,就是我不懂事了。”
杨衔不冷不热的说:“那日后怎么借着我的名头狐假虎威呢?”郗住风如何行事的,杨衔已然清楚了。
郗住风笑着摇了摇头,从镜子里看杨衔:“杨大人,下官早说过,不想住在这儿。”
“江湖多风雨,”杨衔说,“真是不舍得让你风吹雨打。”
“在四方客栈见到了太子?”
“运气好,见到了。”郗住风眨了一下眼,索性还是把话讲明白:“大人,您是大理寺卿,日后小人还是要在您手底下讨生活的。”
况且太子亦让郗住风和杨衔共查军械案
郗住风站了起来,走进了杨衔,屈膝要跪下,却被杨衔一把抓住了手臂,拉了起来。
“人跪着,心里骂我,何必呢?住风。”杨衔垂眸。
“下官一开始就说过,不想要住在这儿,大人没有听,下官便自作主张了。万望大人恕罪,”郗住风说,“下官确实想要一步步往上爬,爬的手段有些偏激却算不上不光彩。杨大人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人,何必揪着下官不放呢?”
“下官是将您骗出了大理寺,可大人,这一局的生死,下官其实没有把握,与其连累大人,大人不在或许更好。下官无所依凭,若是殿下雷霆震怒,郭相拼死一搏,下官也只能抵命了。”
“那敢情还是为我好了?住风啊,你在大理寺站稳脚跟收买人心,就一点好处没沾?”杨衔拍了拍手,扯着唇角笑了,“好好好。我可是成了不知感恩的了。”
“为自己和为大人不冲突,我为何不能两者兼得呢?”
“大人说过日久见人心。”郗住风平和道,“下官此心,利欲熏心。总要让大人知道,真正的郗住风是什么样的吧。”
“真正的你?还是你想给我看到的你?”杨衔默然不语,松开了郗住风的手臂:“又在和我虚情假意,你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做小伏低了?”
郗住风说:“大人,抬抬手吧。下官还是大人的下属,日后在大人的身旁,无论是查案还是办事莫敢不从。只要大人一声令下,下官鞍前马后决无二话。”
“这话说的几分真心,我可不知该不该信啊。”杨衔说,“只盼你最好永远记得这句话。郗住风,日后不要再拿我当傻子哄。”
“傻子可比大人好哄。”郗住风意有所指地说,“江湖路远,风波总有,大人放我一回,我替大人把案子查下去不好吗?”
“成啊!好啊,我这人最是惜才,你恃才傲物,我愿意捧你的场。得了,河梁在外面等你,太子殿下也给你派了人。”杨衔松了口,把事情略过了。
郗住风颔首,真情实感的道了谢,杨衔目光复杂,最终还是松了手。
“不过……”郗住风停下了步伐,转过头。
“大人……你为何要告诉柳应溪,那只会让她痛苦……”郗住风突然出声问道,“为什么我不能一人承担……”
“你真的不懂吗?”杨衔轻笑一声,“有时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老谋深算还是懵懂无知。说你追名逐利,可除了名利,你好似不知道怎么对自己好一样。”
“拥有名利不是对自己好?”郗住风疑惑道。
杨衔目光落在了梳妆台前倒扣的镜子上,看向郗住风:“你真的对自己好吗?被当成一把刀用着刻薄狠毒的刑法,你觉得自己始终是一把刀。说着刀无辜,罪在用刀的人。却沉默着忍受了一切开脱之外,始终需要人承担的所有的痛苦恶名。”
“没有人说秦怀狠毒,而是你大理寺屠户阴狠。柳应溪百无禁忌,难道不是她的直觉告诉她有人替她承担骂名吗?就像你试图激怒我,去保护此局中和你一起的人。”
“可笑的是你不仅要他们免于我的怒火斥责,竟然还不舍得他们受到自己内心良心的谴责与恐慌。为你办事还真是千好万好,什么都不用多想,什么都不用害怕,去做就行了。”
“可是郗住风,你让这么多人跟你玩命,一步走错,他们死了,难道你真的会心安理得吗?”
郗住风睁大了双眼,扶住了门框,神色几变,无数情绪翻涌在胸腔,一时痛苦难抑,她掩唇剧烈的咳了几声,咬牙倔强道:“可这世上最会死人的,我比谁都明白要得利便总有要付出的代价。总归,黄泉下他们能找着我千刀万剐就好了。”
“何必牵扯无辜——”
“他们可不无辜,既得利益者,算狗屁的无辜之人。你说什么得利要付出代价,这句话难道只是针对自己?”杨衔寒声说
“我……我……”郗住风哑然,摇了摇头,“我不懂……”
“你怎就是……”杨衔皱紧了眉,想向她走过去,可郗住风却连连后退,摇着头拒绝。
杨衔叹了一口气:“到底谁把你教成了这般模样,又可怜又可恨。”
“没有人会教我,他们早就死了。大人我说过了,我扛着。”郗住风仰头看着澄净的天,红着眼,无比冷静的说道,“我不怕。”
“可你这条命是我饶了的,”杨衔又急又狠的说,“再把自己的命压上局中,我就亲自取回这条命。”
杨衔提高了声音:“再把更多人的命搭进你的局,我就压得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永远不要踩着累累尸骨上去,你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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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一过天就变得越发冷了,年关将近,街上格外热闹。
郗住风在年近十八的岁数里就摸到了五品官的门槛,换了一身浅绯色的官袍,如今吏部里她的文书就是金光闪闪的“前途无量”四个字。
不过比这个更让人吃惊的还是杨衔,一个掌着神武军的大理寺卿是什么来头,眼下没几个琢磨的透。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难猜出,神武军是陛下带到京都来的,是当年安西六镇中和陛下一起打过匈奴的,随后举家随陛下入京都。只是后来陛下伤病复发,总是养在宫里,太子摄政却不掌兵权。
这么多年,神武军太过低调,不曾想最后是和杨相牵扯上了。杨氏本来就是安西出身,看来郭相倒了,杨相便被提拔了起来。
“不,我总觉得其中有不对的地方。”
郗住风拢着手靠在炭盆旁,沈别之拨着炭火低声给她解释着朝局。郗住风升任大理寺正后,便入住了大理寺前大理寺正常办公的漏雪堂。
漏雪堂格外雅致,就是在北风口上,常常听到呼呼的风声,风一大吹开了窗,大雪纷飞便是疏落残雪入此屋。
因而得名漏雪堂。
“郭相不亏能压群臣多年,审时度势,半月前递了辞呈,这几日郭氏举家就要迁回太原了。”
柳应溪躺在一旁,说:“也不算举家,郭家三爷的儿子,郭相的孙子郭横愈还在,那小子可是他们家的读书种子,郭氏起复没准就靠他了。”
“我们与郭氏并不算深仇大恨,政见不同,换了立场没准便是殊途同归。郭相何等老练,他的孙子也是聪明人。”郗住风并不在意这个。
“杨相与陛下当真着嫌隙吗?”
“大人,”沈别之低声唤道,“这种话怎么能说呢?君臣君臣,自顾佳话多,何来嫌隙?”
郗住风摇了摇头:“我总觉得,不是郭相倒了杨相才起来的。而是郭相倒了杨相必须起来,否则朝中就只剩下一个张相了。”
“这有何区别?”柳应溪问道。
郗住风看着桌面的文书,说:“区别很大,这在于杨相身后是谁。是她,还是他。”
陛下还是太子。
“不过杨大人是安西六镇出身,确实是最适合掌神武军的。”沈别之若有所思。
柳应溪的表情却严肃了起来,她猛地坐起身,神情凝重:“大人,沈四,我记得世家里很久之前隐约有一个说法,坐观观音莫抬头,观音手中掌兵刃。这个观音……”
三人面色齐齐一变,皇女幼时的乳名就是观音奴。难道,皇女一直掌握着兵权?
柳应溪脱口而出:“杨相难道是……”
“柳三!住口!”沈别之匆匆打断,压低了声音,“慎言,这可是……夺嫡。”
“眼下还无关紧要,不必想了。”郗住风手拢在炭火上,目光明灭,随后慢慢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转向二人:“行了,你们先回去吧。”
沈别之和柳应溪皆站了起身,躬身一礼:“是,寺正大人。”
郗住风一时忍俊不禁,看向了柳应溪,柳应溪有些羞涩,好半天才呐呐道:“大人为何这样看我?难道是大人计较我那日和你勾肩搭背?”
“不,”郗住风含笑道,“我只是好奇持盈为何选我?”
柳应溪看向沈别之,问道:“沈大人又是为何?”
沈别之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柳应溪,良久,说道:“我与郗大人早就相识。”
“那我还与郗大人一见如故呢?”柳应溪笑了。
郗住风缓缓笑了起来,温声说:“如此,此后我与二位风雨同舟。”
“大理寺上下本就风雨同舟。”沈别之淡淡道,“只是很久没人说过了。”
秦怀为求名利而使大理寺风雨飘摇臭名远扬,杨衔在大理寺却兼任了神武军,明眼人都看出来她的选择不是大理寺。
他们二人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中,大理寺上下深陷血雨腥风。最终,活下来的大理寺官员也是被权力争夺所抛弃的。
诚然杨衔处理了大理寺中的害群之马,可无法改变,她的本意是为了把大理寺变成她手中趁手的刀。
可大理寺不该是一把刀,大理寺代表的是上邺的律法,是昭昭公理。大理寺的官员被抛弃了,成了权力角斗场上的牺牲品。
杨衔用了郗住风,却给了郗住风一个机会。
最终郗住风抓住了这个机会,如果没有人真正属于大理寺,那么就她来吧。让她把大理寺的牌匾重新擦亮,让她把所有人再凝聚到一起。
郗住风身后无所依凭,那么大理寺就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永远不会抛弃大理寺。
她会带着大理寺再次出现在人前,以玄德门之跪、诵天下学子之冤,再振雷霆。
郗住风非世家出身,却是靠着所谓世家“蒙荫”为官,因而大理寺的世家子弟并不抵触她。但她始终还是“寒门”,因此她可以平衡二者的关系。
她是何大人提拔入大理寺的,何大人是上一个大理寺选择的大理寺卿。秦怀一案交代了何大人身死之谜,郗住风为何大人报了仇。所有受过何大人恩惠的人都会记着她。
大理寺没有不选择她的理由,没有不忠于她的理由。是她在危急时刻赌上了性命。
这一局,赢家通吃。
郗住风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眼神深邃,满饮杯中茶,以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