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别之关上了门,看向了放在书案上的一卷卷宗,郗住风在下午拜托他不留痕迹从大理寺取走的。
他原先就是管文书的,干这种事情,驾轻就熟,只是这份卷宗是关于一个叫黄文兴的商贩,湖州人,因行贿而入狱。
证据确凿,是大理寺亲自判的。
郗住风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份卷宗取出来。就在她说完不久,杨衔就派人来查卷宗,虽然查的人毫无章程。
这二者到底是什么联系。
沈别之再次翻开了卷宗,这是秦怀过过手的一案,牵扯了大理寺的前大理寺正。
湖州黄氏,在当地颇有贤明。但往前看十年,沈别之在卷宗所载上,隐晦的文字下可见黄文兴早年发家的手段并不干净。
他从炭盆上取下了温着的酒,低头啜了一口,但是短短两年就成了湖州第一富,身后不可能没有人。
前大理寺正十年前外放湖州,时间上也对得上。可前大理寺正与秦怀一向不睦。
况且这案子古怪在,黄文兴一人扛下了,秦怀真就不曾牵连黄家。
这未免也太巧了。难道这是一件郗住风帮秦怀坐下的脏事,不……不会……
沈别之在心里否认了,如果是这样郗住风反而不会让他拿走卷宗。
这个黄文兴,只可能和郗住风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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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外面的侍卫轻手轻脚的扫着雪。
郗住风觉得自己被一团火裹着,热的厉害,从软云里挣扎了出来,抬头就看见杨衔睁开眼默不作声的盯着她。
她被杨衔逼到了床的最里侧,后背垫着棉被靠在床栏上,前面是杨衔的胸膛,就这么挤了一夜
杨衔的手还握着郗住风的腕,两人望着对方,半晌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还是郗住风先垂下了眼,杨衔觉着这算是服了软,扯着被子给郗住风搭上了,翻身下了床,扯了丢在屏风上的红狐裘披上。
“徽鸣!”杨衔推开了门招手,“叫大夫。”她还记着这事呢。
外面侯着的婢女这才鱼贯而入,又添了炭火,换了壶热茶。
杨衔喝了几口茶,洗漱后就这冷水擦了脸,才觉得清醒了起来,绕过屏风翻了翻婢女带来的衣服。
“你这个穿着不暖和。”杨衔看着婢女帮郗住风挽发,桌面上的铜镜果然被移开了,放在郗住风的膝上,倒扣着。
郗住风余光瞥见了杨衔身上火红的狐裘:“下官比不上大人家财万贯,穿不起。”
杨衔眯了眯眼,指了一个柜子,婢女会意的走了过去:“恩……不成,这个颜色不衬我们郗大人呢,我记得底下有件银狐裘,取出来。”
“大人,”郗住风捂着汤婆子,说,“用不着的,昨夜那么大的雪,怕是今日连城门都出不了。恐怕冬假的消息就快送到府上了。”
婢女收拾着桌子摆膳,杨衔坐在一旁,说:“不出城可不是不出门,你不是有把短刀藏身上吗?”
郗住风看向了衣架,却发现昨夜的衣服已经被收走了,杨衔手里握着一把短刀放到了一旁。
“挺好的,能文能武。”杨衔说,“等会儿吃完饭去院子过几手。”
郗住风抿了抿唇,坐到了杨衔对面:“那下官还吃什么?”
“恩?”杨衔不解,“什么意思?”
郗住风握着筷子:“横竖等会儿要被打吐出来,何必吃下去折腾一遭。”
杨衔朗声笑了,手背贴了一下郗住风的掌心,倒不是特别凉,说:“你先把药喝了吧。对着你这张脸下死手,那人一定狠心。”
恰好河梁端着药掀开厚厚的门帘走了进来,其实杨衔早就听到了脚步声。
郗住风想要把短刀拿回来,杨衔却抬手摁住了,把刀放到了另一边。
“急什么呢住风?名字是宝贝,这把刀也是宝贝?”杨衔只是随口一说,看了一眼郗住风,挑眉,“难不成还被我说对了?”
郗住风端着药喝,半晌,指了指窗外:“可是……雪又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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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又下了,徐观蘅被困在了怀江山上,她覆雪出城而来,一身孝衣,在无人来时独自来见她的老师。
登山途中,小雪渐大,她风雪满身,却满腔怒火,太多不平。纵然眼下已身负盛名,只待来年春闱一举高中,世人皆知她会平步青云。
这些时日京都早就扒干净了徐观蘅的底细,扶风县小门小户出身,父亲为秀才,家中薄有田产,她因才学闻名闺中。
十五岁那年,孟兰盆节上,她执灯而来,微风拂过面纱翩飞,溶溶月光下,眉眼如画。就这一眼,扬州第一富赵将明便一见钟情。
赵将明父母早亡,年少掌家,舍半数家产相聘。
二人婚后琴瑟和鸣,赵将明不通文墨,徐观蘅起初也并不会算盘,可是听久了,却觉得此生本足矣。
本是恩爱夫妻,可天有不测风云,赵将明身体并不好,相爱六年最终生离死别。
没有人知道,赵将明死后的那一夜,徐观蘅想了什么,后来却都知道,短短一年天翻地覆,他们早已不是恩爱夫妻,大抵成了孽缘怨侣。
扬州城里世人皆知徐观蘅恨他。徐观蘅也不留余地的告诉了所有人,然后离乡赶考。
其实这给徐观蘅带来的,并不是好名声,但是在那一日初雪后,前尘具已烟消云散。眼下的徐观蘅,无人可挡她的青云路了。
“老师,我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却不认同您的做法。”徐观蘅仔仔细细的擦着碑,“人活着才有一切,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您要做的事情,我做完了。您想做的事情,日后我也会一件一件的做。”
徐观蘅跪在墓前,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头,喑哑道:“以后,我不会来看您了。您舍弃了我,和他没有分别。我不会原谅你们,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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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衔横刀立马的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人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清空了,满意的点了点头。
郗住风靠在一旁垂着眼,有些提不起精神。
杨衔侧眸:“瞧着不太高兴啊,又在心里骂我?过来——”
郗住风侧过了身子,装听不见。
杨衔笑了,郗住风近日是越发不在她面前装相扮乖了。
“不要了吗?”杨衔从袖中把短刀取了出来,向上抛了一下又稳稳抓住。
郗住风这才挪了脚步:“能与大人过招,不胜荣幸,深感喜悦,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行了,”杨衔打断了她的胡说,“会的词不多,早些停了免得你黔驴技穷眼泪涟涟的看着我,让人心疼。”
郗住风绷着脸:“那大人就别打我。”
杨衔把短刀递给她:“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一定挨打?”
郗住风不再多言,脱下了银狐裘,反手抽开了刀,掌心用劲,刀鞘破空而去:“大人,手下留情。”
杨衔没有握刀,手中扳指一转,猛的卸了刀鞘的力道,虎口卡住了:“劲不大啊住风。”
“给大人留面子。”郗住风冷笑,不再多说废话,目光凌冽,抬腿袭上杨衔,腿风凌厉,刀无声贴着自己手骨,露出了刃。
杨衔看出了她的意图,当空一挡,手掌推下了郗住风的腿:“哟,挺软的吗?小心拉了筋。”
郗住风被折了腿,神色一凛,凌空转了刀,手掌相推,杨衔逗着玩一般接着郗住风的拳。
这种打进棉花的感觉!郗住风几近恼怒,杨衔诚心在戏耍她!
郗住风横刀,陡然快刺,寸寸逼近,以攻为守,刺突转横,眨眼间攻势不断。
“好!一寸短一寸险,”杨衔赞道,“短刀便要如此搏命。”
郗住风忍无可忍,扒下金簪转握掌心,两刃齐用。
杨衔弯腰仰面,一手抓住了金簪,又反手握住了郗住风,手掌猛击郗住风的腕骨。
郗住风吃痛,手掌一麻,刀就要落地,她脚面一抬,半空将刀踢向了杨衔。
杨衔拉着郗住风向后一避,刃划风声破空,噔得钉入了杨衔原先的位置。
“啧,”杨衔笑道,“毫无章法。难怪你怕挨打。”
郗住风想把手臂抽出来,看着杨衔,别过了头:“大人勇武,难怪平日办案不成,看来大人所长正在此道。”
杨衔面上透出几分坏来,揶揄道:“我听懂了,说我有勇无谋。住风,这可是急眼了啊。”
“是大人非要过几招。”郗住风忍了片刻,说,“大人,不要再摸我的手了。”
“我这是怕伤着你。”杨衔扣着她的手不放,从里面抽出了金簪,抚看郗住风的掌心,“瞧,都红了。”
杨衔将发簪别回郗住风的鬓间,拍了拍她的后颈,说:“好了,别气了,总要看看你的深浅,才知道该如何教你吧。”
“教我?”郗住风转念便明白了,“小石庄有危险。”
杨衔看了郗住风一眼,蹲下身把短刀拔了出来:“怎么这么咒自己呢?要是有危险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可别把小命折腾没了。”
“大人,”郗住风闭了闭眼,“您可真健谈,我还是怀念您要把我弄死的时候,沉默寡言的样子了。”
杨衔哈哈一笑:“难道那个时候我没跟你说话?索性下雪了,早上练字,晚上学武,不好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要练字?”郗住风说。
杨衔给她披上了银狐裘,拥着她向外走:“不是吗?你不是每日都会练字一个时辰吗?”
两人一齐往外走,此刻雪渐渐大了,二人漫步在廊下,都不曾说话,杨衔冷不丁的握住了郗住风的腕,郗住风立刻要抽手。
“别动,刚刚打了你这儿一下,得揉揉。”杨衔不容推拒的握到了掌心,三指用着劲。
郗住风皱了眉,到底没有开口说什么。
四面楼阁,疏疏篱落,廊下一时淡淡风声,人声渐静。
“永州有雪吗?”杨衔忽然问道。
郗住风想了一下,道:“有的,冬日很冷。”
杨衔说:“你在永州是怎么生活的?”
郗住风说:“和师父一起,有屋有柴,可遮风避雨也可点火取暖。”
“挺好的,有人疼你了,”杨衔点了点头,“安西也很冷,北境冬日,万里冰封,上下白茫茫一片。”
郗住风笑了一下,面露伤感,就听到杨衔说了下一句:“听说在外面撒尿都会被冻住。”
“大人……”郗住风抿唇,“倒也不用这也说。”
杨衔看了她一眼:“你什么语气,都说是听说了,我没这么干过。”
郗住风说:“我也没说是大人啊。”
“你的刀,是你师父送的吗?”杨衔终归还是问了。
郗住风拉紧了银狐裘,抬眸远眺,眼眸湿润,无言的缄默里是很悄然的哀伤。
“是师父的遗物。原是一双,我弄丢了一把……”
杨衔自知失言,她或许还想追问,既是如此重要的遗物,为何会弄丢,可郗住风如此敷衍带过,显然并不想说。
“主子!”徽鸣匆匆的跑了过来,面色凝重,“您要我们盯着的成国公府其他的亲眷,有消息了。”
杨衔的书房布置的很利落,甚至有一角堆满了兵器,紫檀书柜里摆满了书卷,一方镏金玉屏,多宝柜上摆满了古玩插画。
郗住风站在书柜前翻着书,心里疑窦丛生,杨衔虽是杨氏子弟,但也是实打实的军户出身,可她的书房虽然杂陈诸多,但布置条理分明,竟比河东柳氏柳应溪还要华贵端雅。
“刚刚探子送来的结果,成国公府里有一位不受老公爷喜欢的妾室,育有一子。但是奇怪的是,失宠多年,这位妾室过得,可以说相当体面。”徽鸣说,“寻机会探过了,内室的布置相当华贵。约摸四年前,这个妾室的儿子,五公子娶了青州盐转运副使的独女。”
“青州,”杨衔脸色沉了下来,她坐在太师椅上,撑着下颚,“青州的青白盐乃是上品,不算青白盐,青州也是产盐重地。”
“吃饭菜尝咸淡,先看天爷清不清。青不青,”郗住风翻着书,“黄口小儿都会的唱词。”
“抓人。”杨衔垂下眼,“这件事不能拖了,先把成国公提到……”
“大人!”郗住风觉得头疼的厉害,“大人有没有想过,偷盗军械,一桩案子就能判个满门抄斩?”
“我正是知道此事的严重,才要快刀斩乱麻。”杨衔说。
郗住风说:“如果此事真的板上钉钉乃成国公所为,那届时成国公快刀斩乱麻弃车保帅把他儿子推出来呢?我们没有证据咬死他,退一万步讲,他充其量只是结了个亲家。”
“哪门子的亲家,他成国公府是京里的望族,结亲到了青州。”杨衔说:“偷盗军械其一,插手盐务是必然,否则何必要这么多盐商,一个为兵器,一个为财。”
“正是如此,证据才格外重要,毕竟插手盐务,谁知是不是……届时人头滚滚,成国公的面子可兜不住,既然是如此背后牵扯的必然是真正的显贵。”郗住风压低声音。
杨衔盯着郗住风,郗住风也不肯后退,二人僵持了半晌,杨衔挪开了目光,郗住风这才松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莽夫思维。郗住风竟觉得又安心了一些。
“但至少说明,如果两件案子牵扯在一起,军械不曾被卖。不幸中的万幸,最怕被卖给匈奴。”郗住风放下了书,这也看不下去了,“青州,我记得前几日沈别之说过今年有一部分官员要进京面见陛下与太子。”
杨衔眉间一皱,想到了什么:“青州盐转运副使也在其中!否则盐商不会频频暗聚,定是他也要入京。”
“得问一下沈别之,还有,青州盐转运使是谁?不管他是什么,要么是同党,要么他也是个眼瞎耳聋之人……青州的盐务绝对有大问题。”郗住风说,“户部年年查账,明面上账目肯定找不出错,或者是户部……”
“大人,我们还是得去一趟小石庄,尽快去才行。”
杨衔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把玉牌丢给了徽鸣:“明日若是晴好,让神武军帮着禁军扫雪,保证出行无碍。”
徽鸣领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