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每天都准时上班,教了任袅回几招拳脚功夫,偶尔还带着任袅回去城外骑马,有的时候俩人交流话本子的声音太大,还会被靖王骂两句。
他每天什么也不做,只是躺在院子里晒太阳,任袅回注意到他身形愈发瘦削,吃的也越来越少,请了洛湖里最好的厨师来也无济于事。
有时候任袅回和他说话,他的表情也没有变化,不是还会眨眼睛,任袅回都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任袅回算是终于知道了他当时说的两个月是什么意思,他身体每况愈下,压根都活不到两个月。
可无论任袅回说什么,靖王都装聋作哑,装作什么都听不见,听不懂。
任袅回只能找回王府,让他的管家,侍卫请大夫,请皇城里的御医。
那几人面对任袅回的焦急只是你看我,我看你地推脱。
还是管家站了出来对任袅回解释,王爷病入膏肓,没救啦,他自己也不想活啦。丧事他都自己准备好了。
任袅回震惊地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刚要往回走,管家又拦住了任袅回,“王爷走的时候,请您捎信回来,王府会派人过去收尸。”
任袅回上下唇张合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叹气。
看靖王的这副架势,他恐怕早就将自己不日的死讯吩咐下去了,除了任袅回不知道,这应该都是王府里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
他今年三十岁都不到,以往的人生里一直在藏拙,避免自己和储君之位沾上联系,为什么要死呢?
任袅回有点难过,回去的脚程都变快了。
靖王站在回廊中,病骨支离地靠在柱子上,任袅回看着他一直盯着屋顶上停留梳理羽毛的麻雀,许久之后才注意到家门口站着的任袅回。
任袅回又在他的脸上看见了初见时的表情,他一愣,脸上又出现了笑意,轻声问任袅回,“你父亲的鸟,回家了吗?”
任袅回都还反应不过来,他就闭上了眼睛往后倒去。
王府的人来得很快,任袅回也想跟着回去,只是管家一句话也没说,将长生留下来看着任袅回。
屋子旁还有好几个暗卫,靖王早就安排好了,不会让任袅回和他见最后一面。
长生不说话,任袅回也不说,两人就一直干巴巴地坐在大厅里,直到深夜里外面街道的丧乐响起来。
任袅回和长生对视一眼,长生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任袅回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面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她一翻白眼,晕厥了过去。
长生原本还以为,任袅回又故技重施,要支开她回王府去,因此也不着急找大夫。
可倒在地上的任袅回却突发惊厥,翻着白眼口吐白沫起来。
她连着烧了两天两夜,大夫说这人再不醒,不死也会傻。
长生心怀愧疚地在一边熬了两夜,才等到任袅回睁开眼睛。
任袅回神色郁郁,她只觉得现下这副身躯,只是一汪深潭,灵魂则是一只破了洞的小船,小船忽沉忽浮,漂移不定。
她四肢软绵绵的,手指连被子的一角都捻不起来。
长生抱着自己的佩剑,看着她缓缓叹出了口气,“王爷病了很多年了,我们都知道就是最近的事情,你也别太伤心了。”
任袅回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好伤心的?我既不是他的亲朋好友,也不是他的枕边人。”
她突兀地笑了一声,“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
在靖王府里,任袅回可以和他同桌而食,在郊外小院里,他就住在她的隔壁。两人相处将近一年,其余人不敢直呼他的名讳,而任袅回也从来没问过。
她嘴上说着不害怕靖王,却原来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她不是父亲走丢的小鸟,她是笼中待宰的家禽。
任袅回突然有点喘不上气,长生也是害怕她又出状况,急忙跑出去叫大夫了。
天旋地转之间,任袅回只觉得自己不能再留在这方天地间,穿着单薄的里衣就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洛湖四季如春,十几年都没有下过雪,她出去的时候,脚底却踩到了一片冰凉。
雪地上太滑,她猝不及防地摔了一跤,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头破血流之际,却让人从地面上扶了起来。
那人身形高大,准确来说,是异常高大,任袅回仰头都看不见他的脸,她扭头见两侧的墙院也是异常的高耸。
地上已经不见厚厚的积雪,任袅回看了看自己圆润短小的双手,又抬头看了看那高大的男子。
“你家大人呢?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那男子的嗓音清润,对她说话时还微微弯了腰。
任袅回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刚刚不是在院子里的雪地上摔了一跤吗?为什么转眼间就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还变成了几岁小孩的模样?
那男子用手轻轻擦拭了她脸上的污渍,然后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男子笑了笑,眼神就像一汪承了月光的清水,“想不到你还挺沉的。”
这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任袅回被抱起,瞬间就和他同样高了,是十几年前,还是少年人的靖王。
任袅回看着这张脸,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只能用两只肉手紧紧地抓住他的领子,谨防他将人扔下去。
“记不记得家在哪里?”他转头看任袅回,见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叹气道,“该不会是个傻孩子吧?”
任袅回根本没听见他说自己傻,脑子里只剩了最后一个念头,“我又他娘的穿越了。”
第一次被关在后院里,是在梦中穿越的。被华服女人刺死之后,她也顺理成章地回到了现代。
第二次是她跌入轨道,醒来就成了牢笼中贩卖的下人。
第三次,也就是这一次,她只不过是在地上摔了一跤,怎么又穿越了,难不成这么一跤就让她摔死了?
不过依照她当时的身体状态,确实有可能。
少年人走在巷子中,一边喊着“谁家的小孩丢了”,一边敲着那些人家的大门,问他们是否认识怀中的孩子。
他遍寻无果,又掐了掐任袅回的脸,“你再不说话,我就真把你丢这了。”
任袅回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不知道现如今是个什么状况,不过身上的衣服针脚细密,虽然算不得什么精贵的布料,但能看出缝制的人是用了心的,颜色和样式也同样好看。
家中人必定疼爱这个孩子,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巷子中。
她扯了扯少年的衣领,“别丢下我,我不记得家在哪了。”
少年的眉眼略带仇怨望向她,“原来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我捡了个小哑巴呢。”
任袅回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靠在他的怀里,跟着他一家一户地找寻,最后他实在是累了,任袅回也睡了一小会。
直到两人身后有急切的声音传过来,一个浓眉大眼,样貌英俊的男人拐过巷口,看见了少年怀中的任袅回,他急得眼泪都流了两行,二话没说就从少年人的怀中抱过了她。
他一直“袅袅,袅袅”地叫唤,眼泪顺着她的脖子,流进了衣襟内。
任袅回对这俊美男人全然陌生,但身体反应骗不了人,她已经用两条胳膊圈住了他的脖颈,低声地叫了句“哥哥”。
“就一下没看住你,就不见了人。让哥哥好找,真要让你吓死了。”男人揉了一把任袅回的脸,才向少年人遥遥鞠了一躬,“多谢公子帮我找回小妹,小妹和我是家里最后的人了,京都天宽地阔,要是找不到我家小妹,我也活不成了。”
少年人好像不太习惯应付这样的赤诚,红着脸连忙摆手,“不是的,我只是在路边看见她,敲问了几户人家而已。实在不用。”
男人抱着任袅回的手很紧,他落下两行泪,“今日真是多谢公子,我家小院就在不远处,正是用饭的时候,请公子随我回去,我必定好生款待。”
男人摸了摸任袅回的脸,微微蹙着眉心,表情略显严肃,“你和这位哥哥道过谢没有,哥哥之前是怎么教你的,你忘了吗?”
任袅回转头就对上了少年人有些慌张,促狭的眼神,是她没见过的靖王的模样,那个三十岁已经白了头发的男人,持剑砍下人的头颅,表情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多谢哥哥今天送我回家。”任袅回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酸,鼻尖也酸,也落下两行泪来。
少年人耳朵尖都红透了,最后实在拗不过男人的热情,还是跟着两人回了小院。
男人到了小院,才将一路抱着的小孩放下。
院中只有两间砖瓦屋,连灶台都在院中,只有一个破破烂烂的茅草顶挡着,院中的石桌上有已经备好的三菜一汤,但如今已经凉透了。
男人向少年人道,“饭菜冷了,我先去热热。”
任袅回自顾自地坐在大树下面的秋千上,看着不远处的少年人,他坐立不安,手指头还在扣自己的膝盖,鞋袜里的脚趾也在动工。
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靖王,也不明白他这么个皇家子嗣,面对他人为何会这样局促难安。
三人坐在饭桌上,才听男人向少年靖王介绍起自己来,“我叫做苏槐,这是我妹妹袅袅。”
少年人也才想起来自己没向苏槐道明姓名,再次羞红了脸,他拱手道,“我叫作李逢。”
任袅回抬头看他,“哪个逢?”
李逢对着肉包子似的袅袅倒没有那么害臊,毕竟对方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还是他给抱起来的。
他沉声回答,“是相逢的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