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不再变着花样送吃食,只是让任袅回去前厅和他同桌吃饭。
“不好吧,我是什么东西,配和您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任袅回有点为难地看着靖王。
他被任袅回气笑了,“这里天高皇帝远,你就算骂了他也传不到皇宫里去,还管那么多教条,我还当你是个不知道教条为何物的人。”
“王爷无所谓就好,我还是怕你一不高兴会砍我的头。”任袅回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
靖王身边的侍卫止又欲言,言又欲止,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
“本王像是什么一言不合就砍人头的人吗?”靖王问。
“怪像的。”任袅回诚实地点头,又问他,“你会一言不合砍我的头吗?”
靖王翻个白眼,摇摇头没说话。
任袅回笑出一口大白牙,给王爷碗里夹菜,“这个青菜一看就很新鲜,王爷多吃点。”
靖王身边的侍卫脸上又是那副止又欲言,言又欲止的表情,这次让任袅回看见了,“怎么了吗?”
侍卫没说话,被靖王一句“滚出去”骂走了。
任袅回吃到一半才回过神来,她和亲妈吃饭都没挨过这么近,他可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也是世上唯一的亲王。
任袅回想默默地将屁股下的凳子挪远一点,这次依然是半途而废,被靖王一把扯了回去。
两人也并不是每天都同桌而食,有的时候一连好几天都见不到他人,他的身体也明显不太好,白头发越来越多,身上总是一股浓重的药味。
任袅回在府中已经一个月没有看见靖王,那天安绍公主在和亲的路上薨逝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天子召靖王入宫,他却不紧不慢。
时隔一月再见面,任袅回见他的头发几乎半白,带着一票乌泱泱的人进了王府,没有看见远处的任袅回。
这时候任袅回应该转身离开,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的,连身边的侍女都拦着她不让她过去。
可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侍女离开之后,任袅回就翻墙赶去了靖王的院子。
她还以为自己在院外就会被拦住,可靖王的院外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门都是敞开的,所有人都在最里面的院落里。
一个蓝衣侍卫打扮的男人被五花大绑,跪在了院中。他面容清秀,眉心有一枚小痣。
男人和任袅回对视的一瞬间,眼中有惊异和不解,他刚要说什么,头颅就被他身后的靖王一剑斩断,浓稠,腥臭的血液喷洒地四处都是,甚至有几滴落到了任袅回的身上。
那头颅的脸上没有痛苦,滚了几圈滚到任袅回的脚边。
心跳快到几乎要破胸而出,在任袅回因为这巨大的视觉冲击昏过去之前,她和那个执剑站着的男人对上了视线,他既不惊讶任袅回会出现,也不后悔在任袅回面前砍下了一个人的脑袋。
高烧几天之后任袅回总算是能起床了,靖王已经离开洛湖前往京城面圣。
这大概也是任袅回唯一离开的机会了。
或许是靖王安排的,晚上院子周围的人并不多。
任袅回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物,换上了之前侍女那里偷来的衣裙,几乎没有阻碍地翻墙出了王府,一路往南边走。
希望靖王赶紧翻篇忘了她,最重要的是忘了她卷走的金银。
两天两夜没日没夜地赶路,任袅回才敢取下遮住头脸的衣物自在行事,下榻客栈。
最开始在洛湖的县令家当粗使丫鬟,一日两餐,分量不够,也没有滋味。
后来到了王府,五湖四海,酸甜苦辣的饭食都端上过任袅回的饭桌,靖王虽然没说过那些食材如何来之不易,但任袅回来自现代,怎么会不明白。
看着客栈没滋没味的饭食,任袅回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思如此,任袅回才想起来,任袅回甚至都不知道靖王的名字,他倒是问过任袅回的名字,只是从来没有叫过罢了。
想到靖王,任袅回就想起来靖王府的伙食,想得任袅回留了两行眼泪,决定出门找点当地的美食,刚打开门就撞上了一堵墙,是任袅回那双开门大冰箱侍女长生。
任袅回“你你你”地指着她半天,愣是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长生倒很淡定,“小姐,楼下有家买甜豆花的小摊,吃吗?”
任袅回刚要开口说话,她又打断任袅回,“小姐,你还是别跑了,你也不想王爷到这里吧?”
“长生,你是不是看我房里的话本子了?”任袅回气急,回房间踹了两脚桌子,痛得她倒地滚了两圈。
她叫任袅回别跑,难道任袅回真不会跑?开玩笑,当晚她就收拾了行李,准备从窗户离开。
翻窗未遂,任袅回就听见隔壁房间的窗户处传来一声凉飕飕,相当阴险的冷哼。
靖王百无聊赖地站在窗台,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任袅回,他头发已然全白,看不见一点黑丝。面庞相当憔悴,去京城一趟回来,看起来又消瘦了一圈。
“你去哪?要我帮忙吗?”
任袅回悻悻收回已经跨出去的腿,“我就是活动活动。”
“你属老鼠的,总是半夜活动?”他又问,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点笑意,“我明白你或许觉得待在王府没有自由,但是我不在乎。”
任袅回咽了咽口水,这说的是人话吗?但是任袅回还是怕他会将她五花大绑起来,然后砍下她的头。
“不喜欢靖王府?”他问。
任袅回诚实地点点头。
靖王眼神意味不明,“我在洛湖还有座宅子,你可以住在那里,如今乱世动荡,你不怕哪天丢了性命吗?”
任袅回想说,她已经死过两次了,第一次是死在华服女人的簪子下,第二次是死在轨道上,这一回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意外了。
靖王一眼就了然,他笑了起来,“你不怕死。那怕不怕没饭吃?”
任袅回沉默一会回答,“粗茶淡饭也使得,习惯就好。哪有人自出生起的每一天都自在痛快。”
“两个月。”靖王伸出两根手指,“两个月之后,你是去是留,我都不再拦你了。”
任袅回叹口气,“你们皇家的人究竟有多无聊?我一没有才艺,二没有脸蛋身材,将我留在王府只会把你吃穷。”
“千金难买我乐意。”靖王说,他也不给任袅回回答的机会,“早点睡吧,明早启程。”
“等等。”任袅回叫住他,“我能答应你,但是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不然我会逃跑到你想砍我的头为止。”
“真啰嗦啊,现在我就想砍你的头了。”他脸上有倦色,明显已经在这里守株待兔等候多时了,“说吧。”
“那被你砍头的人,犯了什么罪?”任袅回问出口。
靖王垂下眼眸,片刻之后才回答,“谋害皇嗣罪,他杀了安绍公主。”
安绍公主,天子和靖王的妹妹,在和亲的路上被杀了吗?
“我能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靖王斟酌用词了半天,才缓缓开口,“皇家的子嗣,自出生起,命就不属于自己,大家都是皇陵中的一块碑。想要活得长长久久,就要从兄弟姐妹那里抢。安绍抢不过,就只能死。但命不是她的,她决定不了。皇嗣自杀视为不详,于是她找来了一个替罪羊,那只羊也愿意,保住她生前身后的名声。倘若他落到我皇兄手里,就不会死得这么痛快了。我也给过他机会,院中无人把守,一路畅通,只是他不想选择自由罢了。”
任袅回头一回听靖王说这么多话,听得她眼睛里有水流出来,丢下一句“早点睡吧”就关窗回房间了。
许久之后,任袅回才听见隔壁房间的窗户关上。
第二天天不亮,长生就把任袅回从床上薅起来,扔进了回程的马车里。
只是马车里不止有任袅回,靖王也坐在里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任袅回。
任袅回昨晚梦里全是和亲的公主与侍卫,一夜没睡好,这会儿眼睛都睁不开,也没有管他,一路睡了过去。
任袅回并没有被送回王府,而是送到了靖王口中的那处宅院。
所有明面上的侍卫都退下了,只有长生还留着。
任袅回看向旁边的靖王,“所以,你也不回王府吗?”
“这是我的房产,我不能住吗?”靖王看向任袅回。
任袅回咬牙切实地回答,“你可以。”
宅子里一早打扫处理过,靖王大概都没有想过任袅回或许真的不会回来。
晚上靖王坐着,长生看着,任袅回煮了四人份的饺子。
长生一个人端着碗去厨房角落里吃,靖王脸色不好看,横眉冷竖,“就只有饺子?”
“要不然你摆驾回王府吧。”任袅回看着他,“你指望大晚上市集还能有什么?”
靖王气得头顶生烟,吃了两口味道不错才闭嘴。
长生除了吃饭和打架,什么也不会,她吃完就向靖王行礼告退,下班了。
偌大的院子只剩两人,他没了胃口,便撩了筷子,话题忽然转到了任袅回身上,“我赶去京城的前一天,你高烧还没退,一直在说梦话,大夫说你是被吓到了。”
那个担了罪责的侍卫上一秒还活着,下一秒鲜血淋漓的头颅就滚到了任袅回的面前,任袅回第一次这么憎恨自己一点零的视力,将他的脊骨和皮肉断层处看得一清二楚。
“我说什么梦话了?”任袅回问他。
靖王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只是一直在叫妈妈。”
任袅回一愣从他的脸上收回视线,埋头吃碗里的饺子了。
靖王却舍不得放弃这个话题,“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敢和我同桌吃饭了。你不害怕我吗?”
“我还是害怕你的权势和地位,但我从来没有害怕过你。”任袅回叹了口气,“之前我在县令家的待遇已经算够好了,主子不会苛待下人,下人之间也少有阶级划分。可是一天只有两餐,穿得也只是粗布衣服,过年过节不仅没有赏钱,还要忙到半夜才能吃上一口冷掉的剩饭。王府里下人虽然不多,但大家闲来无聊顶多讲讲八卦,既不勾心斗角,也不攀龙附凤。月钱足够,伙食也够好。虽然外面都说你是活阎王,王府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殿,但你那些侍从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忠心,与你之间都不见有正常主仆间的隔阂。我猜猜看,当今圣上唯一的兄弟就是你,若是你的品性有一处能拿出手,圣上晚上大概都睡不好觉,只有你自甘堕落,人人唾弃,才能活到今天。”
任袅回忽然笑了,“大家的唾沫淹不死你,让你浮起来了。”
靖王也轻笑出了声。
“那个侍卫也只是求仁得仁。他愿意为安绍公主去死,苟且活着不是他想要的。随心而行也算是自由吧。”任袅回说,旁边的靖王神情却有点不对劲,他没再说话,只是离席回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