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与奴仆 第3章 II.底层之奴

一本极其古旧的皮质书以怪异的摆放方式躺在面前书柜的角落。

冯厘职业病似的凑近观察起这本怪书。

边缘卷曲程度极严重，远远超出了微微发黄的概念，呈现一种焦棕色，要说是古书的话，似乎保护的一点也不好，或是“生前”遭遇过什么灭顶之灾。

激动人心——冯厘小心地用双手一点一点将它挪出来，缓缓地托举起来摩挲着封面，却发现自己的手止不住地在颤抖。细细摩挲着粗粝羊皮质感的棕黑色封面，也可能原本是鲜艳的颜色，似乎画了三只类似于狮子的动物，眼睛尾巴处有细小的凹坑用于镶嵌宝石。哪个王朝贵族的纹章是三只狮子来着……冯厘轻轻翻开几页，内容是《鲜花之书》，相当于中世纪的百科全书，拓本不少——可油墨洇开再干掉的痕迹以及精美无比的手绘图赫然铺满了冯厘的双眼，这本明显是全手抄的，货真价实的古书。赝品绝对做不出这种质感。

到底是谁把这样的古书放在这里……难道哪位教授不小心放错了？

谁会犯这样的错误？诗歌本就很少人借阅，这位置更是偏僻。

里面有东西……冯厘指尖触摸到数页之下有不平的地方，颤颤巍巍地翻开。做贼似的先左右观望了一下，确保除了隔壁自习室有零星几个人在挑灯夜读，暂时没有人在。

几张折叠过的羊皮纸粘连在一起，被直接压扁在某一页上。照理来说中世纪人待书像奢侈品一样，怎么会胡乱塞点这种进去，还能打开吗……冯厘用指尖轻轻剥离这几张羊皮纸，奇迹般的，像这几张纸在等着他一样，很顺利地分开了，一共三张。

焦黑狰狞的三张纸，奄奄一息地皱缩在冯厘手中，叹尽生命中最后一口气一样，毫无遮掩地摆在他眼前。

他将三张羊皮纸轻轻铺在地上，拾起一张，两眼放光地扫了一遍，是拉丁文诗歌，可以读懂。但这三张都没有手绘插图，而且开头几行虽然用了规整的哥特体，但越往后写得越潦草。冯厘只得用苍白的指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小心地戳着翻译。

数以万计的悲痛

让我们得以重逢

冬天把我引入歧途

因你充盈了我的世界

……

看了开头，冯厘肯定这是康拉丁的诗，刚刚已经看过各种语言的译本。但这样真实的手写字迹让冯厘进行了一场头脑风暴——这难道是康拉丁本人写的？

尽管这个推论荒谬得可以，但冯厘还是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手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甚至诺大的图书馆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黑曜石般的双眸中映出的是同样锋利得可以不顾一切的探索欲。

康拉丁留存于世的只有两篇爱情诗歌，假设，这真是亲笔，那还有一张羊皮纸只有一种可能。

失传的第三篇。

将要打开学术殿堂大门的冯厘急不可耐地将第三张叠在上面，却被这张纸震撼到了。前两张是越写越潦草，但这张完全放弃了哥特体，极富个人情感——说人话就是这个字可能叫拉丁文专家来辨认都做不到。

不是本来写的丑，而是像在极端情况下写出来的，不仅狂乱，而且歪斜可怖，像被害者极力留下线索的绝笔。冯厘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拆分着。

“这个字是主，然后这个……！！！！”

冯厘突然两眼发昏，眼前潦草狂乱的字迹在眼前开始歪曲地舞动。他趔趄了一下直接跪在地上深呼吸，眼镜啪嗒地掉了出去，“啊……啊啊……”一只手手止不住地抖动，诗篇从手中滑落，另一只手拼命保持平衡想护着这几张纸别损毁。

头疼欲裂，心脏也疼得要破膛而出。

呼吸困难间，冯厘感到一股由外界涌出的强烈情感灌入他的身体，侵占了他的思想情感——没来由的悲伤与绝望，更感到痛苦。

他看到纸上的字符一个个脱离了地面，将他紧紧地捆缚，然后只记得由鲜花之书周围散射的金光将他吞斥入腹，他跌入了一个巨大的深渊。

【醒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好像在等你，你是谁来着？好眼熟……】

【叮叮——宿主穿书成功】

冯厘仍然闭着眼睛，但眼前从漆黑变得有了点点光亮。最先叫醒他的不是莫名其妙的古书系统卡顿模糊的声音，而是鼻尖萦绕的一股无处不得安生的酸臭味把他呛得难以睁开眼——第一次感受到味道拥有无形的攻击力。

【滴——健康值在急速下降】

缓了不知道多久，大概有些适应了以后冯厘勉勉强强睁开了眼，左右看了看，自己正背靠在一个石头巷子里。他用手锤了锤头，捋了把脸，强行让自己脑子清明起来。

“说谁死了呢系统……”

【我可没说你死了啊，我得确保你活得好好的。】

冯厘诧异地发现，这系统，以及自己嘴里说出来的，竟然是古英语。

虽然自己在这方面有所涉猎，但单凭自己本事穿越过来可能也只能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交流。

得亏冯厘每天半夜看的那点小说，刚刚那种情况加上现在这种破情况，除了穿书，没跑了吧。虽然不知道鲜花之书有什么好穿的……穿越到百科全书是个什么玩法啊。冯厘是个接受能力非常强的人，但此情此景也让他吐槽欲大爆发。

而且这系统讲话也不像系统，根本听不出是个什么音色，像抽风了一样，一会儿语气很官方，一会儿又像个人。难道自己食物中毒昏倒在图书馆了？现在在做梦？

冯厘依然靠在石墙上，艰难地睁开眼睛由上到下检查了自己的穿着，扯了扯自己的头发和围巾，以及胸前挂着的学生证件，完好无损。

勉强支撑着站起来活动了两下，冯厘走上前，在地上像是洗衣妇人随意倒下的污水前照了照——完好无损地身穿了，但眼镜丢了。

他站起来靠在石墙上，心里有一百个问题想问出口，先一个一个捋顺吧。

“我要在百科全书里干嘛？完成每一项实验吗，系统？而且能吐槽的地方也太多了，为什么是中世纪……我死九次都算轻了，你应该有能力让我复活吧？”

【鲜花之书？你在说什么……我只能看到一些不好看的潦草的字迹。】

“康拉丁的诗？他讲的不是他心酸的宫廷恋爱吗，你拉我进来干嘛啊。而且是身穿……我哪里弄这个时代的衣服来啊，而且这是几几年，嘶……”

【我……不记得了，我感觉我也已经好久没有讲话了，从前我好像睡着了……现在我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你能看到的东西。】

“……你还能看到？共享视野？”’

【很奇怪，我知道你应该干嘛才能回去。这应该就是给你的任务，只要你按要求完成，就可以送你回去了。】

“哎……那你先告诉我任务吧。”

【嗯……】

【叮——任务一：他的主】

什么玩意？他是谁？主是谁？杀他的主还是怎么他的主？？？

“……”

【既然那三张纸是你所说的康拉丁的诗，康拉丁……“他”应该就是康拉丁，你去找他问问？】

怎么感觉这系统有没有没什么区别呢……跟带了个傻子一样，也不指望有什么金手指了。不过完成了那个任务，应该就可以回去了，对，这就是目前的主要任务。

“那……怎么称呼？讲不出来的话，我就叫你系统了?”

【忘记了……啥也想不起来。如果你乐意的话，就这么称呼我吧。】

【滋滋滋——请宿主完成任务。】

不像系统……反而像个类似于“地缚灵”一样的存在，但声音卡顿又奇怪，像是两个人格在相互撕扯一样。

冯厘脑子终于活络了过来，那么多穿书小说也不是白看的，不过身穿到不同时代简直是地狱级难度，而且这系统是个白痴，只能靠自己。

现在的首要目标：弄清楚这是几几年，什么地方。

次要目标：找到康拉丁。

康拉丁生卒年应该是1252-1272，首先确定在这个区间里，但要弄清楚具体是哪个年份。

然后弄套衣服……不弄也行，就算现在抢也只能抢来粗麻布紧身裤和木鞋，冯厘无法想象穿上一千年前纺织技术的衣物有多扎人。

然后如何找到康拉丁……无论哪个时期，康拉丁都是位高权重的皇室，想要见到他只能想办法进入宫廷。

冯厘终于拍了拍身上昂贵的羊毛黑大衣，站起身来，手托着下巴思考，习惯性地推推眼镜。

等等，手指怪异的滞空感让冯厘心一惊，我眼镜呢？

“系统系统，眼镜丢了……”

【眼镜……想起来了一些……哦哦，我去给你找。】

“你是什么时代的系统啊……眼镜就是戴在我眼睛前面的两片玻璃，你把我拉进来的时候弄丢了，能找到吗？”

【……我过去看看，不知道能不能拿回来，你先待在这把。】

……

一双剔透黑亮的眼睛左看右看，冯厘将这个逼仄的石制小巷扫视了一通。

“啊……”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掩住口鼻。巷口睡得横七竖八的流浪者，旁边停着一辆瘟疫收尸木板车，污水纵横，墙面脏污。刚下过雪，但洁白的雪在地面上也被污得发了黑，恶心的粘在一起，结了块。怎么看都是中世纪的贫民街。这是要我上一出贫民街底层翻身进宫廷的戏码吗？等我基建完成见到康拉丁，霍亨斯王朝早就完蛋了吧！

冯厘环顾四周，见天只是微微亮。清晨时候的第一缕阳光，却照不进这样逼仄阴暗的社会底层。冯厘沿着巷子走，不知道看见了几具冻死街头的尸体。

这些尸体无一例外，身上没有一处好皮。裹着薄雪，像几只破不出茧壳的蛹，在黑暗中咀嚼完了一辈子的遗痛，默默缩进茧里，死在了寒冬。

对于现代文明社会穿越进这里的人，目睹这些是个极大的心理考验，冯厘尽量让视线不停留在这些痛苦的人身上。

贫民街巷寂静非常，宿于这样街道的人，大多应该是盗贼、娼妓或者酒鬼。就算是进行“工作”，也是在夜间，现在是贫民们歇息的时间段。也许教会认为他们背弃神谕自甘堕落，故被永恒地遗弃在这样的阴沟里，可这样的出生地，不背弃神谕如何活下去？

向前走走，冯厘见左侧角落里蹲着一个灰头土脸的，极瘦的孩子，看不清面容，冻得耳朵与五指全烂透了，已经有乌鸦停在他的附近准备享用一场盛宴。看到冯厘从巷子走过，孩子向后瑟缩着，浅碧色的眼瞳盯着地面，止不住地颤动。这双眼睛让冯厘想起和卢卡还约好了明天去靶场，可惜他也许得莫名其妙失踪很长时间了。

“哎……”

他附低身体走过去，解下围巾展开，裹在继续向后瑟缩的孩子身上，然后利落地打结，没有去看他惊恐的双瞳。

乌鸦飞走了。

冯厘没有多留，很快站起来转过身去，手放进衣兜里，继续找着出口。

兜兜转转，只有自己的短靴踏着石板地面的哒哒声，冯厘已经有些乏力了，太阳已经完全升起。

走着走着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查看时间，但意料之中的，这个时代手机已经变成了一枚废铁快，“啧……”冯厘略显烦躁地放下手机，一阵孤独无依的情绪瞬间在心底泛出来，莫名其妙的，独自在这里，即便能够交流，如何在第一晚找到庇护所呢？没有金手指，没有剧情走向，更没有通关攻略，唯一的人物线索是远在宫廷中的康拉丁。与此同时自己的“出生地”是贫民街。

而且上课没听。现在冯厘根本不知道康拉丁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就算听了也不一定对，但没有任何参考独自闯关的感觉不亚于期末纯裸考，简直是个将不安慌张恐惧杂糅在一块儿的无底洞。

耳畔传来了远处的些许人声，冯厘不打算逗留在贫民街，至少不能在系统回来之前死了，稍作逗留以后，冯厘暂时不去细想未知的走向，向人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贫民街的出口出现在眼前，而一个拱形石门之隔，却是两幅不同的光景。